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六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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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老狗就顯出老年人的特點了,一下見到了過去歷史的見證人,便把歷史的陳穀子爛芝麻抖落出來要查一個水落石出──雖然這個時候水落石出對於三條狗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但它還在那裡喋喋不休:為什麼你也被變成狗了?你變狗之前,我們這些狗每天捂著後襠還就是怕你哩。當你還是人和新娘子的時候,你是每天腰裡掛著手術刀惦著要割我們嗎?你是手裡拿著鞭炮整天要炸我們的尾巴嗎?你是每天夜裡在狗窩之上的棗樹上懸著利劍時刻準備著讓它往我們頭上掉嗎?小狗每天都是這麼警告我的,我每天都是這麼擔驚受怕全年沒有一天好日子過著過來的。這個世界的謎底,現在也該告訴我了。死也讓我死個明白。沒想著花狗的回答。卻使老狗像當年聽說被割一樣感到吃驚。花狗首先在那裡愣住了。兇手和劊子手對受刑的犯人提出的問題,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呢。花狗吃驚地說: 「割你們,為什麼要割你們呢?我直到現在變狗以後,才知道家裡還有兩隻狗哩。過去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你們(這樣的回答多麼讓人洩氣和對以前腿軟)。不知秦漢,何論巍晉?你以為你們是誰?你以為你們是什麼人?你以為我現在和你們一樣,以前也就和你們平等了嗎?你以為我作為一個出色的新娘子嫁到你們家整天連你們的狗也得惦著嗎?什麼割和不割,你們以為一搞同性關係,你們也和我們一樣了嗎?如果一樣,女兔唇為什麼還把我變成狗呢?你們本來就安全著呢。你們以為自己的不安全純粹是自我矯情。大家都忙得什麼似的──為了這個該死的同性關係,誰還有功夫答理你們呢?你們別在那裡捂著自做多情了。沒人拿你們那個東西當回事。重要的東西我們才去花時間和精力收割,無足輕重的東西我們割它幹什麼?你們怎麼這麼恬不知恥和故意抬高自己──你們不說這個我不生氣,你們一說這個可就氣死我了,好象我整天惦著的不是人而是兩隻狗。你們不說這個我當人的時候不割你們,現在你們說了這個我即使成了狗也要割了你們!……」 說著,就要從背後掏它的腰刀。倒是這個時候,把俺的牛根哥哥嚇得在院子裡「嗷嗷」亂叫。一邊氣得紅頭漲臉地指著我說: 「看我打死你這個狗小子,你這樣戲弄你大爺,在過去的歲月裡!」 攆得我在院子裡也跑著「格格」亂笑。三條狗就這樣在院子裡追起了圈子和打起了連連。這時月亮升上來了。樹影安全地映在地上。這時的村莊,怎麼顯得那麼地安靜呀。瞎鹿叔叔,你在冰天雪地中溶化了,現在你趁著月夜回來吧。抄起你的胡琴吧,背起你的褡褳吧,讓我拿一根竹杆,在前邊給你引路──小狗在前邊「得得」地跑,一個偉大的藝人背著胡琴和褡褳在後邊默默地走。這下你的深刻就從行走上得到體現了吧?你的孤獨和對世界的蔑視和不屑就找到運動形式了吧?我們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我們翻過一座又一座大山,我們蹚過一道又一道河,我們看遍了漫山遍野的鮮紅的花朵。我們碰著年長的就叫「大爺」,我們碰著年輕的就叫「哥哥」。我們在一個村莊停下來,我們就把這裡當作我們流動故鄉中的一個。我們拉起了胡琴和打起了竹板,我們唱一曲人間的流浪的也就是更加固定的歌。月亮為什麼東升呢?樹影為什麼婆娑呢?藝人為什麼矯情呢?這個時候我決不帶另兩隻狗。當我用人眼看人的時候,和我用狗眼看世界的時候,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並沒有什麼不同──如果說世界上還有什麼讓我傷心的話,這就是最讓我傷心的了。接著就帶來一個嚴重的問題:那麼我變狗還有什麼意義呢?就是為了更好的搞同性關係嗎?當莫勒麗還沒有變成花狗世上就我和牛根根哥哥兩條狗牛根哥哥還被我蒙蔽在狗窩裡狗的世界和人的世界還都由我來安排的時候,當女兔唇和莫勒麗還處在新婚甜蜜的日子──人不能趴在「她們」門上聽房那樣就成了一種搗亂和褻瀆而狗趴到「她們」門上聽房就成了一種保衛也就是正常的時候,雖然那個時候我還在毫無必要地擔心自己被閹割但還是按捺不住狗對人的好奇心還是趴到了「她們」的房門上,這時我發現女兔唇和莫勒麗就像田中的縱橫的廣闊的一坰一坰的泥土一樣;而且,在廣闊的田野上,不可能處處只生長麥穗──這就是我那次變狗的最大收穫了。我趁著俺爹和白螞蟻還在村裡得勢和把村裡搞得一團糟的餘威,我趁著村裡的門環和夜壺家家都錯位的當兒,我也在俺家創造和發明了一個奇跡:把主人家新房門上的貓眼從裡向外倒了個個兒。這樣主人看門外一片模糊,我從外往裡看就是一片清楚了。我還趁機把這個罪名,掛到了俺爹和白螞蟻頭上。說這可是俺爹和白螞蟻提倡的,這可是時代潮哇。於是把女兔唇和莫勒麗也唬住了。多少年之後,到了世界上吊日大家都去趕集的日子,俺爹這時提著褲子脖子裡掛著繩帶一切都準備好了的樣子在土路上攆上了我。這個時候他倒是和顏悅色地與我談起了往事。說現在大家馬上都要上吊了,我們一個個都要蓋棺論定了,我們之間千百年的關係也該做個總結了;我的幾輩子沒害過你,也不知你這麼多年有沒有害我的地方?我當然笑著連忙搖頭,說我們的父子關係在任何時候和任何地點都是沒有問題的,都是經得起歷史考驗的;雖然在小的方面產生過爭論和不同看法,但是在大方面和大是大非面前,我們卻從來沒有含糊過;就像你對兒子從來都是愛護和幫助一樣,我背後也沒有說過俺爹一句壞話,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俺爹的事;就是俺爹被別人紮了傷口,我也從來沒有趁火打劫和往上面撒過芝麻鹽;我要做的是包紮傷口而不是故意在撕裂和想法擴大它;世界再混亂,我在腦子裡從來對俺爹沒有亂過;請爹仔細想一想,我們之間是不是這麼一段溫馨的歷史和歷史上溫馨的父子情?這個時候俺爹倒是狡猾地在那裡笑了,說不對吧,不全是這樣吧?你幾輩子像個悶嘴葫蘆,怎麼馬上就要上吊了,口才倒是長上去了?不說別的,當年我弄門環和夜壺的時候,你是不是趁機給我加上一個貓眼呢?這倒讓我愣在了那裡,一方面佩服俺爹的記性,一方面有些不好意思地在那裡尷尬。這就是俺爹,讓你臨死都不得安寧。看著俺爹陰謀得逞在前邊一撅一撅得意地提著褲子在大步走,我就是去上吊,腿上也沒有力氣和興趣了。這是俺爹在我臨終前,給我辦的最後一件窩心事。他用我的窩心,與他當年門環和夜壺的傑作相提並論。他終於可以安靜和安心地去死了。 女兔唇和莫勒麗在狗眼的貓眼裡扁著和長著身子在新房裡輕酌淺飲和柔歌曼舞。兩人都穿著拖地的長裙。什麼是相敬如賓呢?什麼是舉案齊眉呢?什麼是平靜幸福呢?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接著就含情脈脈地笑了;有時一天下來,兩個人就在那裡對望,一句話也不說。世界是多麼地安靜呀。感情是多麼地流暢呀。這時女兔唇就對莫勒麗說,過去咱們家的小狗──就是以前的文人小劉兒了,他有一個理論,說他喜歡能使他安靜,能使他語調低沉下來的人;兩人都不說話,能在一塊一呆一天,那是多麼地幸福呀──過去我不理解這句話,說那樣不就是一片沉寂和一潭死水了嗎?那樣還有什麼意思呢?現在才知道是自己沒有經歷過和自己的少見多怪;過去總以為說話多好,見了妹妹有說不完的話,自從和你相遇,才知道不說話的好處和對世界的重要了。什麼叫沈默是金呢?我們就這樣不說話,我們的一切不是都交流了嗎?過去我們結婚的時候,有人就提出我們之間語言不通的問題,一個中國娘們,找了個外國娘們,看她們在一起怎麼過;現在看,不是過得很好嗎?你說我的語言和我說你的語言都不太方便,但是我們乾脆不說不就得了不就等於滔滔不絕和說了千言萬語嗎?我們過去不理解小狗和小劉兒,現在理解了。看來小狗在生前的小劉兒身上,也是一個人才哩。是條狗到了咱家,以前在歷史上也是有過一番作為的人──我在貓眼外聽了這句話,禁不住感動地也對於過去人生有些委屈地哭了──這個家庭是多麼地安靜呀。這個安靜也有我的一份帶動呢。大狗在這個家庭這麼多年了,它對這個家庭不管是從理論上還是從實踐上有什麼貢獻呢?能開闢一條新的思路嗎?能提出一種暫時的說法嗎?要不大家對它視而不見它現在在家中的位置也是可有可無就沒有什麼奇怪了。狗在家中地位的提高還是在我到來之後的事呀。要不當初在上一個世界女兔唇要把它變成狗──它是狗都是這樣是人又不能是什麼操行不就昭然若揭了嗎?懶洋洋的的一條大狗在狗窩裡破碗破摔地躺著,現在就剩下一條小狗用它的行動來和主人交流了。我趴在這小小的說起來也是俺爹的──貓眼上,就能看穿和洞察整個人的世界;我顛倒了人和狗的貓眼,也就顛倒了狗和人的位置也就把我和人之間的來往打通了一個渠道。那條懶洋洋的大狗哪裡能知道這些呢?它除了在把我變成狗對他有利這一點上還算是不自覺地自我聰明之外,別的就看不出它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創造了。它的存在在我們這個家庭和我們三個之外是一種多餘。它的存在於否,它的醜陋的腦袋在人群中的攢動和不時的想出人頭地,對於它也許是重要的,但是對於這個世界是無足輕重和可有可無的。我看著貓眼裡面的兩個長人在那裡相對而坐相互幸福地微笑我是多麼地熟悉。朋友,久違了,你可真讓我想念。你坐在空中的飛毯上,我坐在地上的煎餅裡,我們相互看著一動不動,雖然在我們門外沒有人變的懂事的狗和我們身上沒有披著婚紗,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的互看;我們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雖然我們什麼都沒幹。女兔唇,莫勒麗,你們的腰刀和利指都哪裡去了?你們得到了小狗和小劉兒的啟發,你們就把上個世界的仇恨留在了上個世界,你們把人間的柔情全部留到了今天。不對望的時候你們幹什麼呢?你們安靜地趴在對方臉上給對方描眉塗眼。我給你畫一個眼圈,你給我描一個口紅。兔唇間的一抹,勝過風情無限。莫勒麗的高額頭,是令人想念的高原。你在燦爛的陽光下,還伸出紅紅的舌尖,給我舔掉抹出的多餘。我伸出纖纖細手,給你掛上了閃亮的耳墜。你抹一道,我塗一筆,一天下來,兩個人都成了紅眉綠眼,都一下子回到了小麻子造反的大清王朝。我們都成了無法無天的小麻子的部屬。無非那個時候的無法無天是以造反和破壞、殺人和放火來實現的,現在的無法無天就是靠相對微笑和相對舔唇和舔臉來達成的。畢竟一個是異性關係,一個是同性關係了。這就是關係不同給社會帶來的形態的不同。這就是我而不是你,這就是溫和而不是暴躁,這就是上個世界的操刀一快把男人的東西割了一筐又一筐的莫勒麗和動不動就把男人抓死和掏心的女兔唇。BBD和NHD把兩個人在屋中的溫和、溫柔、溫暖通過小劉兒、小狗兒的貓眼給直播出來以後,仍然留在那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看了以後都驚奇地說: 「這是女兔唇和莫勒麗嗎?」 「不會是別人做戲給我們看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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