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六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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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們的目的並不是讓你們在那裡繼續高興。為了不讓你們的陰謀延長和得逞,我倒是自動收斂地爬回到姥爺腿上。我們見慣了烈火鮮花和勢如燎原的風景,我們還能跟你們玩這種小玩鬧嗎?別人看著是臭雞蛋,我們卻能把一個故鄉濃縮到裡面呢。我們明知道它再也孵不出小雞,但是我們還是想突然把它裝到姥爺的褲襠裡。我們從小愛摸索自己的褲襠,也算我們不辜負同性關係後代的名聲呀。我們看著大人結婚,焉知我們這咱摸索和小孩子過家家不是共同意義上的行為呢?我們排著整齊的隊伍,我們邁著共同的步伐──走在大路上。我們走得昂首闊步和怡然自得,太陽照在槍刺上,發出整齊的光芒。這時我們看到故鄉的牆頭上,坐著兩個戴著小紅裹肚頭上梳著丫髻的孩子在鬥草玩呢。他們的身邊和身後,開滿了紅色、白色、紫色和藍色的剌叭花。「你是一個夫妻蕙」,「我是一朵並蒂蓮」。他們對牆下路過的隊伍充耳不聞。可見他們是多麼地處世不驚了。這就使我們懷疑我們前進的目標、目的和價值了。隊伍一下就亂了,孩子一下就不見了──俺姥爺一下就放了一個大屁。這兩個孩子是誰呢?「他們」就是我們的女兔唇和莫勒麗呀。「她們」的婚禮和俺爹和白螞蟻的婚禮──蒙著蓋頭布在炕上盤腿的安靜──婚後就不安靜了──大不一樣,「她們」的婚禮是一種噴吐──這是不是就意味著將來的安靜呢?娶親的驢隊「得、得」地過來了,30只驢子邁著同一種步子,說前左腿就是前左腿,說後右腿就是後右腿──這和剛才人的隊伍的整齊可不一樣,人是兩條腿,協調起來容易;驢是四條腿,協調起來可就難嘍;步伐一致,連驢屁股後面的金糞兜一翹一翹都巍巍壯觀。突然有一頭驢拉屎,這時就出現了奇觀,說拉30只驢一起拉,30只驢拉出屎的大小、粗細、速度、顏色也都一樣,整齊從肛門往外運動,掉到地上,就是一種整齊的威風鑼鼓了;連30條驢掉出的糞蛋子冒出的熱氣都那樣整齊,飄蕩在我們的臉前──奇怪的是怎麼沒有臭味而出現一種清香呢?這就使我們不想讚歎而要懷有一種嫉妒了。美好的事物總是讓人嫉妒。俺爹和白螞蟻因為沒有被邀請參加婚禮而在遠處站著,現在可找到報復的機會了,遠遠站在那裡嘰嘰喳喳和竊竊私語: 「可以看出,這一切都是策劃和排練好的,不然怎麼連煙都冒得這麼整齊?繁榮得都有點虛假了。搞這一切為了什麼?就為了從臭雞蛋面前通過和為了讓小劉兒他姥爺看一眼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越是整齊,就越是罪惡;越是精彩,我們就越是不能贊成呢!」 又說: 「這和我們當初掀起換門環和夜壺的高潮有本質的區別,這是一種人為和排練,而當初我們是一種隨心所欲的創造,這種整齊表面上好看,其實是驢糞蛋子表面光!」…… 等等等等,說了許多。當然說這種嫉妒怪話的也不只他們兩個,嘁嘁喳喳的還有一大批,但這種大人的閒言碎語並不影響我們孩子對這種事先排練和預謀的讚歎。就算我們是目光短淺和上了別人和別驢的當,但總比讓人一下把我們變成狗要強一些吧?30頭整齊的驢,還是一下把我們雜亂無章的故鄉給震住了。牛蠅·隨人、基挺、袁哨、瞎鹿、巴爾、俺爹和白螞蟻,當過去的風雲人物一個個煙消雲散之後,現在就輪到女兔唇和莫勒麗登場了。她們之後,還有許多歷史上的風雲人物沒有出場呢。俺孬舅、馮·大美眼、小麻子、曹成、小蛤蟆、沈姓小寡婦、六指、柿餅臉……都還含而不露地藏在攢頭攢腦的人群中看著熱鬧傻笑呢。人家可不像俺爹和白螞蟻那麼外露和那麼存不住氣。還有的是時間和機會呢。於是我們心中就有了底──歷史和前景的底蘊在哪裡呢?原來不在別的地方,就在自己和朋友們身上。我們看世界和社會不用去看別人,只去看自己就夠了。任何處在我位置上的人,不管遇到什麼艱難,只要你想起還有孬舅,有小麻子,有曹成曹大叔,還有你從異性關係就一直暗戀著的馮·大美眼……也就天塹變通途了。未來是好戲連台,怎麼能不讓我們高興呢?目前的一點困難和阻撓算得了什麼?一個俺爹和白螞蟻的嘁嘁喳喳,能影響歷史的進程嗎?──於是我們滿懷信心地往前走著。我們將驢隊迎到了我們家門口,我們將兩個戴著紅裹肚梳著丫髻鬥著牆頭草的孩子抱下了毛驢。我們卸下了盔甲和刀槍,我們放出了手中的鴿也就是心中的歌,我們舉起了聖女女地包天用託盤托到我們每個人面前的一杯杯香檳。她後邊跟著雜毛狗牛根哥哥,正在用嘴給我們一瓶瓶起香檳塞子呢。它見了我,像老朋友一樣對我眨了眨眼,這倒把我嚇了一跳。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又在提醒我請柬的事呢?但當我看到桌上的臭雞蛋,摸一摸我身下俺姥爺堅實的大腿,我也就放心和不在乎牛根了。有臭雞蛋和俺姥爺在,你牛根能奈我何?我倒對它冷笑了兩聲,弄得它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們的新郎新娘女兔唇和莫勒麗,現在跳起了同性關係婚禮上的非男非女的肚皮舞。跳著跳著,就像哥薩克一樣,跳到了擺著臭雞蛋的俺姥爺的桌上。接著從一個桌上,跳到了另一個桌上;從一個人的面前,跳到了另一個人的面前。「她們」過了一道溝,又翻過了一架山。雖然「她們」現在都變得慈眉善目,雖然現在不是異性關係時代而是同性關係時代,女兔唇的指甲已經修剪過不像以前那麼尖銳了,莫勒麗過去操刀一快的腰刀早已經解甲歸田那裡已經換成一塊玉佩了,但想起她們的英雄當年,我們這些不爭氣的鄉親就像我對牛根哥哥這條狗不放心一樣,他們對她們還是懷有戒心。當莫勒麗和女兔唇跳到他們面前的時候,他們(也就是她們了)還是趕緊捂著自己的下襠和趕緊護住自己的心臟──其混亂和小心的程度,比在異性關係社會還嚴重──異性關係社會見她們就捂下襠和心臟的只是男人,現在非男非女了,大家說捂全都捂上了。但大家又都是些要面子的人呀,捂過之後,他們又阿諛著臉對桌上的女兔唇和莫勒麗說: 「我們不是怕你們割下襠和挖心才去捂身,社會變了,你們不會重操舊業──當然有些人在新社會也是應該挖割的(譬如講,這個時候的俺爹,就又提到了我的名字),我們這麼做過去的動作,主要是為了給你們現在的舞蹈作伴奏!」 女兔唇和莫勒麗倒是微微一笑,沒有拿我們的捂襠和回歸當回事。接著就弄假成真──話說出去就收不回來了,大家的捂襠,就真的由雜亂無章的防護,變成整齊劃一的伴奏了。當女兔唇和莫勒麗跳到一個舞點上,大家就不約而同地同時捂一下心臟和拍一下下襠,「啪、啪、啪、啪」的聲音,就和剛才穿村而過的隊伍和娶親的30頭毛驢的步伐一樣整齊。在這種伴奏的鼓舞下,我也是一時心血來潮,不知天高地厚──人家不割你的小東西和挖你的小心臟也就罷了,你還在那裡主動往虎口裡探什麼頭呢?但我生來就是人來瘋,一看大家這麼安全,一看世界這麼平靜,一看任是怎麼鬧也沒事,一看兩位姑姑手上果真沒有利指和殺人的刀,我也是得寸進尺,一下把人家的婚禮,當成了自己的婚禮;本來安心地在你姥爺堅實的大腿坐著多好──現在一下就興奮和不知好歹地跳到桌子上,甚至開始不尊重在我面前的名卡和臭雞蛋,竟把臭雞蛋頂在自己的鼻尖上,讓它在鼻尖上滴溜溜亂轉──這時全場一陣歡呼,婚禮就達到了高潮。──我是多麼地忘乎所以呀,我是多麼地淋漓盡致呀,我是多麼地不知疲倦和不把世界放在眼裡呀,世界就在我的腳下,沒人敢對我動刀子、利劍、斧子和給脖領子裡放蠍裡虎子。跳它個天高地厚,跳它個地久天長,跳它個大汗淋漓和下邊的毛髮都濕漉漉的,接著就可以直接入洞房了。多麼地慶倖和不讓你感到後怕呀,我終於搭上這趟末班車,我終於也成了同性關係中的一員而沒有留在那個世界上;我和女兔唇和莫勒麗都得救了現在成了朋友;孬舅和袁哨,髒人韓和郭老三,小蛤蟆和白石頭,本來你們都在我的身邊,怎麼一覺醒來,你們一個個都不見了,就留下我一個人身在荒原?我的心在哪裡?我的心在荒原。看似我和你們喋喋不休,其實我的心一直在哭泣。直到一聲鑼響,我睜眼一看,接著可就發慌、暈菜、兩腿打軟和腿肚子轉筋了,我可就想哭想叫想反悔也沒有機會了:婚禮的棚子已經拆掉了,院子裡已經沒有人了,桌子上推著狼藉的杯盤,滿地的廢紙和樹葉,被秋風「嘩啦啦」地刮起。原來我是一個人在桌子上跳獨舞呢。觀眾早已經走光了。俺姥爺也不見了。我頭上的臭雞蛋已經不翼而飛。新婚的主人女兔唇和莫勒麗,這時正架著膀子微笑著看我呢。「她們」的腰裡,已經又挎上了腰刀;「她們」的手上,已經又長出了鋒利的指甲。我的身子一下就癱軟到地上。我認矬行吧?我不是人好吧(就別說是男人或是女人了或是不男不女了)?我剛才錯了行嗎?我是孑孓和絹好嗎?民間藏滿了高人,我不該在檯子上亂跳;水中藏滿了水怪,我不該在水面上吐泡;天上都是飛碟和UFO,我不該亂開飛機;我剛才的認識和出發點都有些自大和不識相,我今後不這麼充大行了吧?──和世界的關係我今後負責調整好和擺正確就是了。你們都是寬宏大量的人,你們不會因為我一時的不懂事和不著調就不讓一個可憐無助的孩子回家去找他姥爺吧?你們饒了我行嗎?你們放了我好吧?你們讓我出這個院子可以嗎?──這個時候我已經是鼻一把淚一把了,我一邊說著,還一邊狡猾地挪著自己的軟身子向院子門口蹭。但當我快挪到門口的時候,我發現我算計半天,還是徹底上了人家的當;那條大狼狗牛根哥哥,正蹲在門口伸著舌頭目光炯炯地看著我呢。我一下就昏了過去。臨昏之前我嘴裡還斷斷續續地叫著: 「姥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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