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六三


  但當我看到俺爹和白螞蟻沒有收到請柬──連狗的請柬都沒有收到,我又有些興奮和自鳴得意了。我從另一個角度又對俺爹有些幸災樂禍。就像故鄉歷次發生大事一樣──當然除了上一章俺爹和白螞蟻大鬧故鄉的一章除外──不過他們得逞的日子不也像兔子的尾巴一樣不長嗎?──,人們總是首先想到我而沒有想到俺爹,人們總是邀請我而沒有邀請俺爹,這時我就得意地想:不管我在家的地位如何,在外邊還是顯出我們老劉家一代更比一代強呀。但也正因為這樣,我在一次《故鄉面和花朵》的簽名售書會上聲淚俱下地對記者說:

  「我對付得了一個世界,但我對付不了一個爹。」

  說完這句話,我為這句話本身又得意了一番。這個句子想得好呀。但也正因為它好,就像許多領袖在不同的篇章裡經常重複他同一個觀點和同一段話一樣,在以後的幾個月和幾年裡,它也被我在不同的場合說爛了和說俗了;本來挺有深意的話,最後被我糟蹋了。我就這樣把一罐蜂蜜說成了涼水。雖然我怕俺爹知道我參加別人的婚禮會打我──特別是我收到請柬而他沒有收到請柬就好象參加一個討論會我有入場券而他沒有入場券一樣──還不知道他怎麼磨搓我呢──當然是當我還沒有被人變成狗的時候──當我被人變成狗的時候他肯定又在那裡得意:「我早就說過,這個王八蛋和小兔崽子沒有好下場,這樣的婚禮不能參加,看,現在應了我的話了吧?」「我沒有請柬怎麼了?我現在還是人;你們有請柬呢?現在就成了一群狗嘍。」俺爹說話的樣子和神態我都想到了,但我在虛榮和心虛的驅使下還是走到參加女兔唇和莫勒麗婚禮的隊伍中和路上去了──沒去是假的,是一種在心裡的慶倖,去才是真的。於是這30頭毛驢的盛大的婚禮和隊伍似乎和我有關也增加了我的榮光。讓我也放一隻炮杖吧。讓我也打一下鳥銃吧。讓我也摸一下小驢的金色燦燦的糞兜吧。讓我也抬一下你的花轎吧。讓我也掀一下你的蓋頭吧──雖然接著就挨了尷尬的一巴掌。讓我也坐在人的筵席上而不要把我往狗窩裡攆吧──雖然接著當頭就是一聲斷喝:

  「滾到你的狗窩裡去!」

  ──所有這一切,當我從婚宴的飯桌上,看到飯桌和飯菜雖然都改變了,用的都是同性關係的餐而不是異性關係的餐──吃下去的引誘的不是異性關係的荷爾蒙而是同性關係的荷爾蒙,過去講英雄,現在講狗熊;過去講方圓,現在講多楞柱;讓我有一陣恐慌;但是當我看到飯桌上還有一個傳統沒有改變,那就是俺家祖上留下的一個規矩:凡是婚喪嫁娶,桌上都擱著一個臭雞蛋,以備不時之用;看著這個臭雞蛋,我一切又都豁然開朗了,一切都不怕了。我可見到親人了。我可見到俺的姥爺了。烏雲終於驅散了,太陽出來了。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和不必要的。我的姥爺,那個現在還留著山羊鬍子鄉音不改的歐洲教授。山不轉水轉,關係轉而臭雞蛋不轉;你改了異性關係到了同性關係,你就是改得沒了關係到了孩子們和碎片的時候,還是改不了俺姥爺的臭雞蛋。我過去對付不了世界,就是忘了這個蛋,現在我手握著臭雞蛋,我還怕誰呢?人也罷,狗也罷,任你天地翻覆,我以不變應萬變。任你波濤翻滾,我只取一瓢飲。應該立即讓俺爹、女兔唇、莫勒麗和那條狗牛根,凡是在算計我的人,都立即吃上一個我的臭雞蛋。想到這裡,我就「吃吃」地笑了。俺姥爺捋著他的山羊鬍子,神態自若地端坐在八仙桌前,任憑娘們小孩大呼小叫,微笑不動,安如泰山。這就是俺的家風,這就是俺姥爺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的大家風度。冷眼看世界,就讓我吃了一個定心丸;這時不管誰跟不跟我玩,帶不帶我玩,誰家舉行婚禮不管是人是狗給我下請帖,我都不怕。我去就是了。我拉著俺姥爺的衣襟,從熙熙攘攘和沒什麼了不起的人群中穿過,安然就坐在八仙桌的上首、臭雞蛋之前──臭雞蛋就是俺姥爺的名卡──任何領導人出席會議與熙熙攘攘群眾的最大區別就是,群眾進場找不著名卡,而俺姥爺的名卡就在主席臺上放著呢,我們還匆忙個什麼呢?我們一出場,燈光就打開了,迎賓曲就奏響了,我們接著找我們的名卡就是了。當然這也給俺姥爺帶來了一些麻煩。過去俺姥爺找名卡容易,但自他到歐洲當教授以後,落下個近視眼──看看做學問是容易的嗎?這時到主席臺上找自己的名卡,就有些費勁和操心了。這時他往往由衷地說:「當一個領導看似風光,其實還不如當一個普通群眾呢,進場隨便坐就是了,不用找名卡。」

  又感歎:「如果不是為了大家,我還幹這個幹什麼呢?」

  弄得我們全體人民都非常感動。當然了,俺姥爺的這點風光和得民心,落到他親外甥我身上,我也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呢──他的名聲不好我倒沾光,他的名聲好了我倒要跟著吃掛落;因為人民擁戴姥爺,也容易在我身上發生感情轉移,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俺姥爺;我當然可以經常說:「我代表俺姥爺……」如何如何。大家一陣歡呼。但正是因為這樣,人們繼續移情,在日常生活和日常作為上,也容易拿俺姥爺的標準來要求我;兩相一對照,人們就對我失望了;這時往往會說:

  「這個小劉兒他姥爺是蓋世英雄,怎麼到了小劉兒這裡,就成了這個操行呢?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了。」

  一下就讓我抬不起頭來。我再在人面前走和村裡穿過,就感到低人一等和矮人一頭。這是俺姥爺給我帶來榮耀、虛榮之後的副作用。為了這個副作用,可就別怪我以憤怒和要求償還的心情對待俺姥爺當然也包括俺姥爺的臭雞蛋了。當我看到這個臭雞蛋,一方面我就對這個世界放下心來,同時我在這個臭雞蛋和名卡之後和俺姥爺一同落座,就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和理虧的感覺。一切都是應該的,一切都是你害的,過去我們有難同當,現在有了臭雞蛋我們就有福同享吧。──當然嘍,在臭雞蛋面前人們也不會擺兩個名卡,一個寫著「劉全玉」,一個寫著「小劉兒」;這時我對寫牌和安排座位的王八蛋也有了意見,當你們需要我的時候你們讓我代表俺姥爺,現在安排座位的時候你們卻把我給拉下了。人們就是這麼短視。於是我只好尷尬地坐在俺姥爺的腿上。但這也帶來一個效果,那就是凡是我在嚴肅地觀察世界和對待世界的時候,我就一定是坐在俺姥爺腿上的;因為坐在俺姥爺腿上是理所當然,;因此冷眼看世界得來的更加深刻的一面,就不能記到俺姥爺賬上而只是我個人的獨特發揮了。就好象我站在糞堆上登高望遠看到遼闊世界的是我的眼睛而不是糞堆,就好象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認識和描畫出的世界還是我的世界而不是前人的世界一樣,這樣的大功告成理應由我獨攬和獨吞而和俺姥爺就沒有什麼關係了。還要讓我在他的陰影下生活多長時間呢?──於是,在女兔唇和莫勒麗的婚禮上,我拿著人帖或狗帖,拉著俺姥爺的衣襟,大搖大擺就來到了臭雞蛋面前,一同和他入了座──待俺姥爺入了座,我一下就熟練地跳到了俺姥爺的腿上。俺姥爺倒是比我大度一些,沒有和孩子一般見識──就沖這一點,俺姥爺就不失為一個素質優良的成年人,一個不和孩子一般見識的成年人──這樣的成年人,現在世界上還剩下多少呢?──從這一點出發,我又不能對俺姥爺太張狂和給他搞得太下不來台。這時我和俺姥爺狼狽為奸相視會心地一笑。我坐在俺姥爺腿上,看著這轟轟烈烈的結婚場面,雖然這不是我結婚而是別人結婚,但我還是看得眉開眼笑和樂不可支。弄得俺姥爺倒要不時地提醒我:

  「別瘋得過了頭,在大庭廣眾之下顯得沒教養──看著你沒有教養,接著人們不就想到我了嗎?你沒有教養是個孩子家人家不會說什麼,但我是你姥爺是個大人不就要跟你沾包了嗎?──這個時候我可不想跟你平分什麼!」

  於是我的笑聲小了一些。跟姥爺在一起你也得注意不能因為枝節問題鬧過頭跟他鬧崩了。鬧崩了對他沒好處,對你就有好處了嗎?不是一根繩上的兩隻螞蚱嗎?於是我的舉止就收斂了一些,但還是止不住在內心心花怒放呀。村裡的結婚此起彼伏,剛剛看到牛蠅·隨人和白石頭、基挺和袁哨、瞎鹿和巴爾、老劉兒和白螞蟻結婚,接著就看到了女兔唇和莫勒麗的婚禮,雖然別人結婚自己看著也是乾著急,但當自己結不成婚看到別人結婚也是我們孩子的節日呀。這也顯示出我們的大度。雖然在這場人生變革中我們這些孩子得不到什麼,但變不變革不都是成年人的世界嗎?──這一點我們早就看穿了,於是我們也就死心了和樂和了。你們已經公開地把「陽萎早洩淋病梅毒」貼遍了大街小巷,我們跟你們還有什麼可說的?我們既然不能和你們一塊悲哀,我們就只能和你們一塊高興了;我們管不了你們結婚以後會出現的陽萎、早洩、淋病和梅毒,我們就只能管到你們結婚了。雖然說我們在我們管轄範圍之內的高興也有些盲目和想當然,夜色就要降臨了,婚禮就要結束了,新娘在炕上盤腿已經盤了一天了,新郎就要進去了,新郎進去院子已經冷清了我們就要空空落落地回去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在席還沒散曲還沒終的時候,我們還是及時行樂地在婚禮的桌子下爬來爬去。看著我們這樣你們也忘記解散在那裡興奮地說:「這幫小狗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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