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六二


  女兔唇當然一連聲地說「不會」。但到後來女兔唇果真把卡兒也變成了一隻小花母狗的時候──還是混血,這時俺牛根哥哥可搖著尾巴高興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所以當女兔唇和卡爾·莫勒麗結婚的時候,給我也下了一張請帖──這是故鄉最為隆重的婚禮了,一共享了30頭毛驢,個個屁股後的糞兜上都鑲著金邊,女兔唇和卡爾·莫勒麗都披著婚紗,分不清哪個是「男」,哪個是「女」,讓我們故鄉的人民一陣敲鑼打鼓地歡呼──但我拿著這張請帖,為赴不赴婚禮,心裡卻有些打鼓和猶豫。兔唇姐姐到底要幹什麼,我也和卡爾一樣沒有把握。如果糊裡胡塗地去參加婚禮就像卡爾糊裡胡塗嫁人一樣,「她」會不會把去祝賀結婚的人也一個個變成狗呢?你現在敲鑼打鼓,轉眼之間就成了狗,你還在哪裡敲個什麼呢?──雖然那樣我離俺牛哥哥更近了,但拿牛根和自己比,我還是對自己更親近和更可憐一些,我不願像牛根那樣成為一條狗──雖然在見不到它的時候,我在真誠地想念和可憐它;但就像我們可憐一個乞丐而我們不願意變成乞丐一樣,我還是小心翼翼地沒有去參加女兔唇的婚禮。當然我不去參加婚禮害怕變狗還只是原因之一,沒去的第二個原因我還是怕俺爹──說來說去我總是擺脫不了俺爹這個陰影和超越不了俺爹,俺爹和白螞蟻結婚時我沒有參加,連一個衣帽和鞋襪都沒有送,現在我私下去參加別人的婚禮,俺爹知道了會不會打我呢?會不會又吃裡扒外和胳膊肘往外拐的一個罪證呢?上次他把我逼得自殺,現在又會把我逼成什麼樣子呢?於是就沒敢去參加婚禮,只是遠遠地看了一個笑話。雖然從後來的實踐看,卡爾果然被女兔唇變成了狗,我們家鄉的人民也被他變成了狗,但我還是沒有因為自己的脫險而沾沾自喜。卡爾和人民在兔唇面前不算什麼,就好象狼在老虎面前不算什麼一樣,但是狼到了我們這群小羊之中,也是可以橫衝直撞和為所欲為呢。「他(她)們」如果聯合起來,我就成了山坡上被群狼追逐的羊,轉眼之間就被他們撕吃了──倒是為誰先下嘴誰後下嘴,群狼在那裡又起了爭執;這個時候我不也成了狗了嗎?「她」們的聲音是多麼地大,「她」們手中的刀和手上的指甲是多麼地鋒利,我一聽到「她們」的聲音就渾身發抖──最近你才發現,在日常生活中你還是喜歡能使你聲調變低的人兒或狗。她一言不發,微笑地看著你,不斷挪動一下她豐腴的身子,調換著她的姿勢──雖然這也讓人有些心裡發毛,但她的微笑卻能使你安定和心裡徹底放鬆。「我能抽煙嗎?」「你想抽你就抽。」「我能不吃泡飯嗎?」「你不想吃就別吃。」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你還能有什麼脾氣?這個時候你的大音調就自然而然地低了許多,好聽了許多──你自己也懷疑,這是我的聲音嗎?你可能是受了她的欺騙,但是這個時候你的心裡話,就像泉水一樣自然而然地平緩地流了出來。雖然流出來的知心話也有一半是假話,但你們兩個都在受騙的環境中怡然自得。你每天遇到的是鋼鐵,而她是一團棉花。看到劍拔弩張的狗就像見到永遠深刻的男人一樣──鐵青的臉,陰沈著面容,好象我們欠著他什麼,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弄得我們心裡也有些發毛。和他在一起開會,我們都不敢發言了。你哪怕對我們虛偽地笑一下呢。但他已經以這種面目在世界上固定下來,我們只好以這種面目來確定他和我們世界的關係了。看他的面容沒有任何通融的餘地,我們只有通融和撤退我們自己了。如果他是俺孬舅,他就是希特勒;如果他是小劉兒,他就是一個把小說當作哲學來寫的人,一步步指出我們活得不對;如果他是馮·大美眼,她就是令我們望而生畏的冷面美人──讓我們感到這樣不好接近,如果到了床上怎麼辦呢?於是我們一哄而逃,留下他(她)自己在床上解決自己的同題──事後我們才明白,表面特別深沉和深刻的男女,原來都是一些自瀆特別嚴重的人。問題是你們的自瀆並不是我們造成的,你們為什麼在面上老跟我們過不去呢?過去俺孬舅當秘書長時,每當他一臉深刻把西服換成中山裝坐在主席臺上的時候,我們在台下就心裡打鼓:我們哪點又做得不對了?是左了還是右了?是上了還是下了?還是昨晚我們出牌又惹老人家生氣了?──接著一場轟轟烈烈的不是同性關係而是異性關係的運動就開始了。我們當時以為是我們出了錯,直到今天我們才明白,原來僅僅是因為昨晚上俺舅又沒好氣地自瀆了一把。世界上吊日之後,孩子們都成了碎片,一切都輕鬆了,一次我和俺舅在我們村西的土崗上翻跟頭和拿大頂這時大家都克服了同性關係的目光以後,我又想起幾朝幾代之前的一個芝麻細節,又拿出他以前在異性關係時代的中山裝事件請教他,這時他似乎把這個事情忘記了,他想了想說:

  「當年還有這種事嗎?」

  又對我發生了懷疑:「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大家都無覺無關係了,你還提過去的關係──不管是異性關係或同性關係都一樣──的事幹什麼?什麼用意?什麼目的?難道又要復辟不成?」

  接著又嚴肅上了,繃緊著臉皮,咕碌著眼珠;令人感到更加可笑的是,他接著不由自主地又要回家換中山裝,把我嚇了一跳。不該問的事情,就是過了多少年還是不問為好。最後還是俺舅發現了自己的失態,憋住要發的氣,也是為了解嘲,莞爾一笑地說了句實話:「是的,那時一換中山裝,肯定就是先天晚上出了事。」

  從此以後,我再見到一臉嚴肅的男女和狗,就從心裡不害怕他們了,因為我知道這並不是我的錯,而僅僅是因為他們昨天晚上自己沒有弄好──當然了,誰能保證自己每天晚上都能弄好呢?誰沒有一個穿中山裝的時候呢?何況這個時候認識到也已經晚了,這是已經是孩子們和碎片的時代了,我們已經是無覺無性了。已經不存在昨天晚上了。看到自己對於時間認識得這麼愚鈍,盡落後時代認識些過時和沒用的東西,心裡倒也一聲喟歎。所以當我還處在同性關係時代接到女兔唇和卡爾·莫勒麗的結婚請帖時,我也就像接到希特勒、冷面的馮·大美眼和哲學的小劉兒的請帖一樣,馬上就感到周身寒徹。這些夜晚的自瀆者,他們自己自輕自賤還不夠,臨死還要拉上幾個墊背的,還要給人下請柬。你是去呢還是不去?給「她」們買不買衣帽和新的棉襖呢?拿著新衣去的時候是個人,出來的時候就是條狗,或者就像牛根哥哥一樣,根本就不讓你出來了,你說可怕不可怕?如果同性關係都是這樣搞法,一步步都這麼充滿恐怖,這樣搞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這時倒是俺的孬舅──到底以前是政治家,對一切事情都能看得開,都能站到高處,振振有詞地對我說:

  「我的看法與你正好相反,正是因為這樣,同性關係搞得才有意思。就像我過去搞政治一樣,如果一切風平浪靜,你坐在這船上還有什麼意思呢?你的才能還怎麼顯示出來呢?正是大風大浪,才好鍛煉人;正是一團亂麻和一團迷霧之中,人們才需要你指明方向。這才是許多政治家世界上沒事他也要找事的根本原因。不然不就閑得發慌和閑得蛋疼了嗎?(俺舅說到這裡,我才恍然大悟和如夢方醒;但我又問:「你說的當然有道理,但當年你在臺上的時候,我見你不是挺怕大風大浪的嗎?」這個時候俺孬舅倒有些不好意思。但他還是有些政治家的手段呀,他對擊中要害的問題,也就避重就輕不提了,接著又照他的話語氛圍和意思說了下去。)政治是這樣,搞其它(記著,這個念tuo,俺舅說。)也是這樣。如果我們在社會上的每一個人,都這樣滿腔義憤和仇恨當然也就是滿腔幸福地活著,不是挺有滋有味和不平淡的嗎?否則我們活著還有什麼希望和意義了嗎?如果你想平淡也不是不可以,那你就成了豬蛋和牛根;當你成了一條狗和一隻豬,你不就平淡了嗎?你願意平淡嗎?你願意變狗和變豬嗎?」

  我慌忙答:

  「舅舅,我明白這個道理了,我以後再也不說恐怖了,我不願意變狗和變豬;正是因為害怕變這個,我才不敢去參加女兔唇和莫勒麗的婚禮;問題的可怕和辯證法在於,你去參加婚禮有可能變成狗和豬,但你不去參加婚禮留下來平淡和安靜也可能變成狗和豬呢。我也是進退維谷和左右為難呢。當我不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還活得傻頭傻腦;當我明白這一點以後,我就活得更加提心吊膽了。」

  和俺舅告別,我還擦著頭上的汗。這時我才明白,你有幾個有水平的乾親和朋友,經常給你指點著人生的道路和迷津,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呢。世界在你面前永遠是一層一層的迷霧,你還活個糊裡胡塗;當乾親和朋友給你一點一點撥開迷霧,世界可就露出恐怖和猙獰的面容來了。對於當年的那場婚禮,我除了這些恐怖之外,還有一個擔心:這個請我參加婚禮的請柬到底是誰下的呢?是女兔唇下的呢,還是卡爾·莫勒麗下的呢?到底我算婆家的人呢,還是算娘家的一個哥呢?如果這一點弄不清楚,是誰給你下的請柬也就是是誰給你編織的陰謀你在赴湯蹈火的時候還不明白,到頭來你不就裹在一團亂麻裡死也死不明白了?何況我對女兔唇和莫勒麗過去都不熟悉,為什麼「她們」這個時候還不放過我呢?唯一熟悉的,也就是「她們」那條小雜毛狗了。想到這裡我又感到後怕,如果這張請柬不是女兔唇和莫勒麗下的,該不會是那條狗給銜出來的吧?這條雜毛狗;以前可是我忠實的朋友;但正因為是朋友,它不就顯得更加靠不住了嗎?在俺牛根哥哥還不是狗的時候,我牽著他的衣襟,他拉著我的手指,我們一高一矮走在故鄉的河堤上。春天的風吹著我們的衣衫和頭髮。在晚霞之下,我們如同兩張剪影。但正因為這樣,是不是俺的已經變狗的哥哥明面上是說過於思念我實際上是它一個人在狗的世界裡太寂寞了在狗的世界裡再也找不出像小劉兒這樣可靠的朋友了所以就設下這個圈套為了讓它的主人把我變成狗最後它就自作主張給我下請柬呢?不戳穿它的陰謀我們還是朋友,一戳穿它的陰謀我就發現它的用心也是何其毒也。我拿著這張請柬,思考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一個一人都感到靠不住。不給我下這份請柬我發現跟世界還沒關係,一接到這份請柬我就發現和世界的聯繫是千頭萬緒和千絲萬縷。我拿著人的請柬人可能把我變成狗,我拿著狗的請柬去結人的婚可有些不著腔調。在婚禮上,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們是讓我進人窩裡去吃筵席呢,還是乾脆就把我送到狗窩裡在我還沒有變成狗的情況下就讓我去吃狗食呢?想到這裡,我對「她(它)」們三個都感到恐懼──中間還夾著俺爹──我活在世界上怎麼就比別人艱難呢──但正因為這些恐懼,我心裡不敢去但是我又不敢不去。當然,為了掩蓋我的心虛,我也不好在街上和村西的糞堆上說我不去,我還裝作不經意地在糞堆前的人群裡當別人都把女兔唇和莫勒麗下的請柬拿出來我也含糊其辭地把狗給我下的請柬給拿了出來。還故意問:「就這樣的請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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