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五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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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當時巴爾嬸嬸在家裡像一頭憨態可掬的貓一樣玩毛線團。到底上一輩子是一個球星呀,現在雖然不踢球了,但「她」沒事開始愛玩毛線團。一玩起來就忘記做飯,為此常挨髒人韓的打。你玩個球呀!髒人韓往往破口大駡。「她」玩球玩到忘情處,整個毛蛋球像粘在「她」身上一樣,上下翻飛,左右盤旋,密不透風;在毛蛋的包圍下,「她」本人也成了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一個大球。髒人韓接著想打人,他從哪裡下手呢?據髒人韓說,要說他和巴爾結合有什麼痛苦,這就是唯一和最大的痛苦了。想打人而無從下手,還不是世界上最大的苦惱嗎?這時不到街上買盒飯吃,還能吃什麼呢?這時髒人韓說:一到這個時候,我就明白瞎鹿當年的處境了,我就開始對他有些同情了;我同情他,也就是同情我自己呀。受了委屈的髒人韓,現在並不在我們的新聞焦點中,他穿著大黑棉襖,腰裡紮著一根草繩,正蹲在門檻上不時用袖子擦一下因為天冷流出的清水鼻涕,看著巴爾在鏡頭前亮相。雖然他是巴爾的後夫,到了這個時候,他倒突然有些戴綠帽子的感覺。為了老婆的一個前夫大家在這裡顛來倒去地翻家底,搬倉庫,我在一邊倒成了沒事人一個,他們在想像中又讓巴爾和另一個男人開始度過另一段時光,在這一段時間裡,前夫倒成了現任,我倒成了供人們觀看的歷史,這不是顛倒歷史是什麼?想到這裡,髒人韓感到一陣憤怒。我在歷史上也是擔任過領導幹部的人呀,我不是一個到不得人跟前的人呀,為什麼有話不讓我說呢?我要維護我的人權和尊嚴呢。想到這裡,髒人韓從門檻上站起來,用日語對NHD說,你們採訪巴爾可以,你們為了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從一個觀眾的角度,我並不反對你們:是呀,瞎鹿到哪裡去了?過去瞎鹿拍片子到哪裡去了還是我們廣大觀眾關心的焦點,現在他一個大活人不見了我們能不關心嗎?但是,為了尋找瞎鹿而讓另一個有道德有身份有地位的領導幹部去戴綠帽子,也多少有些殘忍吧?你們就這樣把你們的新聞和眾多無知的觀眾對世界莫名其妙的關心和由此帶來的盲目的歡樂,建立在我一個人的痛苦之上嗎?你們知道我在心理上能夠承受這麼大的負擔嗎?你們測量過我的血壓和給我做過心電圖麼?你們就這麼在大荒窪對我展開圍獵了嗎?由此引起的一切後果,你們負得起這個責任嗎?當然,這還不是令我最生氣的,即我沒有戴綠帽子你們現在在想像中給我戴上綠帽子我在一個事情的時間順序上本來是在後邊現在你們為了自己的方便人為地顛倒歷史把我放在前邊還不是使我最生氣的,我最生氣的是,當你們現在採訪巴爾,給了「她」1200萬採訪費的時[缺N字],不說我個人的冤屈,單是為了真理和正義,我今天也得給你們鬧個底掉。今天是有我沒你,有你沒我,除非你們馬上改正你們錯誤的做法,也讓我上鏡頭風光風光當然同時也就得給我採訪費、轉播費和精神賠償費,不然今天我沒有別的本事,但攪得讓你們這訪采不成,這播轉不成的能力還綽綽有餘。孰重孰輕,兩害相權取其輕,你們就自己思量和考慮去吧。我這個鬧和當初基挺·米恩和少女哨與BBD鬧還不一樣。基挺·米恩當初有綠帽子嗎?我有了綠帽子,就好象小鬼有了自己的白帽子一樣,我把握著世界和生命的本源和根本呢。我怕什麼,我手裡有真理。髒人韓晃著自己的綠帽子,在那裡大聲地喊著。接著一下跳到了屋正中,堵住了正在調試的鏡頭。鏡頭上拉他站起來,鏡頭下移想從他褲襠裡伸過去他就蹲下騎在鏡頭上搖晃。轉播的時間再有一刻鐘就要到了。這時NHD的黑三郎導播看著髒人韓搖著頭說: 「這哪像一個當過書記的人哪!」 「髒人就要擋住鏡頭了嗎?」 「我們就穿不過這個褲襠了嗎?」 但他們就真的穿不過去。我們的故鄉可就真的戰勝日本了。因為時間不等人,最後黑三郎通過和本部聯繫,只好答應髒人韓的條件。當然也有保留和討價還價。只允許他上六個鏡頭,其中兩個是特寫,採訪費只給300萬日元──你就不能和巴爾姑娘比了,「她」畢竟是我們採訪和轉播的主體。如果這個條件你還不答應,我們寧肯不轉播。至於瞎鹿到哪裡去了,他愛到哪裡去就讓他到哪裡去吧;我們不關心他一回,就影響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了嗎?說到這裡,黑三郎也強硬起來。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看出髒人韓畢竟是當過領導的人哇,看到自己的最高綱領實現不了──他本來是想和巴爾平起平坐的,現在不是講男男平等和女女平等嗎?──也就在最低綱領上就坡下驢,嚮導播又伸出一個指頭: 「再加一個特寫和一段不著腔調的話。錢我是不在乎的。我主要是想通過媒體向世界闡述我對世界的見解。通過數來寶這種藝術手段說不清楚的東西,我就只能對著鏡頭也就是對著世界直接表達了。我現在明白了許多偉大的作家──當然不是小劉兒這樣的人了,我和小劉兒在有些問題的看法上還是大相徑庭的──為什麼到了晚年,寫著寫著,就不寫小說開始寫雜文了。雜文不就可以直奔主題和直接說話了嗎?這點雜文,一定要給我加上,不然你再犯橫我也不怵,不轉播就不轉播,不轉播是你們的損失──本來轉播就是你們提出來的,不轉播我沒有失去什麼,也就是失去一條鎖鏈和一頂綠帽子。」 說完,找一根竹竿就要上房去捅衛星。黑三郎搖了搖頭,說「慢著慢著」,想著驢都讓他牽走了,哪裡還差這一個樹樁,就便宜他個王八羔子吧,於是就答應再給他加一個特寫和一段十五秒的談話,兩人終於握手言和。握手言和之後,髒人韓又得便宜賣乖地說: 「看看,我還是通情達理的吧?」 接著搖身一變,開始主動去幫燈光和攝像人員布光、打板和調焦距。又讓黑三郎搖頭半天。他這時感歎地說: 「我算是明白你們故鄉的歷史和可以讀懂你們小劉兒的書了。」 等轉播的時候,髒人韓就和巴爾一起,坐在了鏡頭前的凳子上。但這時的巴爾,就不是那個撲到冰雪之中瞎鹿身上哭的巴爾了。「她」看著現任的丈夫坐在「她」身邊,這時談起自己的前夫來,就有一定的心理障礙了。當著和尚不談禿子,當著髒人韓還怎麼談瞎鹿到哪裡去了這樣一個主題呢?瞎鹿本來就在我們心裡呀。現在這個心無法敞開了。拿著刀子也無法劃開了。所以「她」只好故伎重演,在那裡玩毛蛋球了。一個小姑娘,還是人小,玩心大呀,一開始觀眾倒沒有怪罪「她」,還以為是一個精彩的前奏和不俗的開場呢;巴爾玩著玩著,就進入境界忘記了眼前的難題和一切了。「她」以為電視臺轉播,還像過去他在綠菌場上一樣,是讓大家觀看他的球技而不是看「她」如何對付世界和地球這個難題。面對著鏡頭,毛蛋球倒是玩得精彩,上下翻飛,密不透風,這樣玩著玩著,問題是不但「她」忘了情,就是這些來搞實部轉播的黑三郎導播和NHD的工作人員,也一下回到了幾年之前,以為還和過去一樣,是來給世界級的球星巴爾·巴巴搞球賽轉播呢。大家看著看著,不禁都鼓起掌來。這時大家早已經把我的瞎鹿叔叔忘到爪哇國裡去了。他的失去和消釋,和我們的現實沒有關係。我們眼前的可愛的巴爾才是真的。久違子,綠菌場上的愷撒大帝。你在下邊看著也就像一根焉黃瓜,一個紅花綠粉的弱女子,怎麼一到這青青的草地上,一下就顯得這麼光彩照人呢?你上下奔跑,你左右突奔,你的一顰一笑,你的手一指,你的頭一擺,你進球的歡喜和踢飛了(誰在現實生活在沒有踢飛了的情況發生呢?)的懊喪,你的一舉一動,都牽扯著我們的心。我們可以為你仰天大笑,也可以為你號啕大哭。我們看到你在綠菌場上,就好象看到了我們的人生。這時一個人的失去或消釋,早已不在我們的視野我們也早不感興趣我們也沒必要轉播我們要看的就是眼前的這個毛蛋球。誰不是只顧眼前而不管過去和將來的人呢?於是,我們是抱著來尋找瞎鹿下落打開的電視,等到電視打開,我們通過太平洋和印度洋通訊衛星所看到的,卻是一場精彩的世界級球賽。我們又看到了過去愷撒大帝指手劃腳的模樣。這種突然的轉換,除了一些人道主義者和在國會裡而不是在家庭裡特別講究人權的國家和人士感到失望之外──怎麼一個人說不尋找就不尋找了?為了一場球賽就不管他的生死和下落了?如此這樣,人權和生命還怎麼在我們的保護下得到保障呢?當然他們也為此而感到興奮,這下好了,我們又有事情做了,我們又有理由召開國會非常會議因此我們又可以吃到一盒免費的午餐也就是盒飯了。本來找盒飯是為了找人[缺N字]。 「通」地一聲,在大家的要求下,巴爾的心理支點終於崩潰了,他開槍了。好了,一切都結束了。但是巴爾的槍不是開往球證,而是仍和在南美一樣,是開往記者和觀眾的。我們也是挂一漏萬,黑三郎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們也是只想到了起點而忘記了落點,我們是以害人開始,以害著自己告終。這下老實了,這下踏實了。各家各戶的電視機,當然也包括黑三郎的攝像機,「嘩」地一聲,在同一時間裡都爆炸了。散彈透過電視機和攝像機打出來,把我們每個人臉上都措手不及地打成了麻子。在電視機「嘩」地崩潰之前的一霎那,我們看到還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呀,我們的髒人韓,因坐得距巴爾姑娘最近,在我們臉上有麻點之前,他早已滿臉開花了。現場當然早已是一片騷亂了,我們的髒人韓,在臉開花的同時,這時倒想起了什麼,說了一句仁義道德的話: 「不要踩著我的盒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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