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五五


  這是我和瞎鹿叔叔分別時,瞎鹿叔叔氣急敗壞向我交待的任務。當然,他接著又指著我說:也不要忘記採訪那個髒人韓,看他現在怎麼說。我在這裡等著他們。說到這裡,瞎鹿叔叔開始莫明其妙地脫下自己身上唱戲的行頭,在那裡努力地往身上套一身西裝。接著旁若無人地操起他的二胡和馬頭琴,嘴裡嘟嘟囔囔不知唱些什麼。大概是祈禱郵遞員的早點到來吧。有了瞎鹿叔叔在村頭,使村裡所有路過村頭的人,都有些膽顫心驚和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不太放心呢。雖然我們知道瞎鹿叔叔不是在等我們,我們與他無冤無仇,但是我們看著他在這麼等人,我們就對自己也發生了懷疑。被等的人固然對世界做得不妥,那麼我們每一件事每時每刻做得都是妥的嗎?我們就沒有馬失前蹄和人前失言的時候嗎?我們的面前都是大好春天麼?我們的面前就沒有曲折和陰天嗎?我們就沒有得罪瞎鹿那一天嗎?他現在在等別人,將來有一天焉知就不會等我們呢?自從瞎鹿叔叔幾百年之後又在村頭樹起了消息樹,我們都對自身和在這個世界上的所作所為發生了懷疑。我一定有許多做得不對的地方,要不今天我路過打麥場的時候,瞎鹿叔叔看我的目光怎麼就和昨天不一樣呢?當然不排除今天瞎鹿叔叔自己心裡不痛快,或者是別人惹了他到了我這裡氣還沒有完全消盡;但如果萬一不是這樣呢?如果今不是這些外在的因素而就是瞎鹿叔叔看著我不順眼呢?我今天不就是他所等待的人了嗎?雖然他昨天是在等別人,但今天在等別人的同時,他臨時在這個名單上再補充和加上一個人,又有什麼不可以呢?還不都是他老人家閃念之間的舉手之勞嗎?所以我們大家在瞎鹿叔叔失戀之後──丟了好端端的妻子或好端端的妻子被別人搶去以後,過去一個窩囊廢,現在往村頭一戳,我們看著他倒一個個感到害怕了。任何人見到他,都不敢不打招呼和陪個笑臉就走過去。你不是吃了豹子膽嗎?你不是不要命了嗎?誰說和平時期沒有恐懼呢?丟了妻子的瞎鹿,就給我們故鄉製造了比戰爭年代還要讓人恐懼的氣氛。戰爭時期的槍子沒有長眼,但是瞎鹿思想的速度,不是比槍子還要快得多嗎?戰爭時期鬼子一來我們還可以跑反,看到消息樹一倒我們就躲進莊稼地;現在瞎鹿每時每刻都站在村頭,消息樹在他手裡把著,你讓我們往哪裡逃呢?我們除了恐懼和害怕感到尊敬和敬畏之外,我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我們敬神敬鬼是出於害怕,現在神鬼之上,又加上一個瞎鹿。最後弄得村裡都有些草木皆兵了。連俺孬舅和小麻子,最後連村長牛蠅·隨人,見了村頭打麥場的瞎鹿,都要上去含含糊糊地打一聲招呼:

  「瞎鹿,吃了嗎?」

  「瞎鹿,又在這等著呢?」

  有時還心虛得故意開玩笑說:「瞎鹿,不是在等我吧?名單上沒有加上我吧?咱們哥倆兒過去可沒有過節。」

  有時牛蠅·隨人還假公濟私地對瞎鹿關心地說:

  「一天天站在這裡,也不容易。看幹成一件事業,是多麼地需要耐心呀。但為了幹成一件事業,就得這麼苦幹。為了這種精神,我看村裡應該給你一些誤工補貼。」

  可見當時瞎鹿是多麼地牛氣。大家差點就要放下手頭的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千秋大業,都來巴結和奉承瞎鹿一個人了。瞎鹿一開始當然也有些受寵若驚和不知所措,但是時間一長,面對著眾人的恐懼也就習慣了。一次還對我故意大度和賣弄地說:

  「看來讓人們跟著你走也是容易的呀,那就是讓人們永遠不知你的底細和名單也就是了。」

  同時又跟我說:「我這也是因禍得福,丟了一個老婆,得到了一個故鄉。搞同性關係為了什麼呢?不就是為了這個嗎?你們苦苦努力還沒有達到的目的和境界,讓我一個人獨闢蹊徑提前就達到了。一個時代的先行者,不對你們擺點架子和弄點故作高深,你們能相信這個運動和革命的重要性和它的威嚴嗎?要把問題提到這樣一個高度來認識哩。」

  有了這個發現,瞎鹿又在那裡興奮不已。興奮不已之後,當他在村頭像一棵樹和一塊望夫石一樣等人的時候,就更加誇張和嚴肅了。風裡雨裡,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大雪把他落成了一個雕塑,他也硬撐著立在那裡。這時你說拄著一根棗木棍的瞎鹿是一棵樹和一塊化石,成了我們故鄉和村頭的一個象徵,那就是認識我們故鄉的一個初步和前提了。有一年冬天,俺的瞎鹿叔叔在風雪裡給凍僵了。這時俺的巴爾嬸嬸路過這裡,看到瞎鹿叔叔這個樣子,放下手中剛剛打到的柴捆──這時「她」渾身也凍僵了,忘記了家裡的丈夫髒人韓,忘記了家中還有一窩嗷嗷待哺的孩子,忘記了兩個人之間的深仇和大恨,人都已經凍僵了,思想還能不停止嗎?上去抱著俺的瞎鹿叔叔就哭了。雖然這樣的感情和感動,看上去有些事後矯情和於事無補,但是俺的瞎鹿叔叔在「她」的懷中還是終於溶化了,最後化成了一個盒飯。為了這個盒飯,巴爾的丈夫髒人韓又吃起醋來和巴爾打了一架,你的感情就這樣遊蕩在兩個人之間嗎?你手中捧著的,就是這樣的一個盒飯嗎?為了盒飯,你已經害了一個瞎鹿,現在你又要為了這個瞎鹿,再來害我一道嗎?難道你也想讓我每天到村頭的打麥場上凍僵,再變成了一個盒飯嗎?你就是這樣一個巫女嗎?當然不管他們夫妻怎麼鬧,放到當時的環境中,已經不是我們關心的焦點了;我們關心的焦點是:從此瞎鹿就不見了,我們的瞎鹿──上一輩子的影帝,這一輩子因為一個盒飯定終身的英雄,為我們帶來無數歡樂和擔憂──現在到哪裡去了?過去有他在打麥場值班,我們從這裡路過,都對自己提著一份擔心;現在瞎鹿叔叔不知去向,雖然我們少了一份恐懼和提防,世界一下了由我們撒了歡,但就像被捆了很長時間的雞突然被解開繩索一樣。我們一下子還適應不了這種自由呢。翅膀是解開了,但前方的廣闊的天地在哪裡呢?只給我們解開翅膀而不給我們指明方向,這不是更讓世界混沌、混亂和讓我們無所適從嗎?瞎鹿叔叔,從這個意義上說,你也是好狠的心。雖然你過去的陰謀在巴爾面前流產了,但你更大的陰謀在我們大眾面前,卻終於得逞了呢。你現在躲在哪裡,對我們「嗤嗤」地發笑呢?我們一思索,你就發笑。我們不管怎麼活,都逃不出你的手心。你可知道你這樣躲在暗處,比你在村頭和打麥場的明處惦著我們和盼著我們還讓我們不放心和不寒而慄呢。因為你的不在,你可就處處在了;明槍好躲,暗箭難防。你的不見,和豬蛋的不見還有所不同,豬蛋的不見是我們主動把他給拋棄的,你的不見是你主動消失的;這和男女的婚姻一樣,被我們拋棄的賤貨我們歷來毫不在乎,主動走的可就應了走了的馬大死了的妻賢這句話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小劉兒說得沒錯,你可真是一個偉人,你的不見,又成了一個轟動世界的新聞。我們到哪裡去打撈你也就是我們自己呢?──這成了我們故鄉的一個難題。這也成了世界上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攻擊我們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一個藉口:看看,搞著搞著,人就沒了吧?不搞這個我們還有一個影帝,搞了這個我們連一個普通的瞎鹿都不見了。當然我們也不怕這個了,這從反面來看,也成了宣傳包裝我們同性關係的一個新聞由頭。我們連吹捧都不怕,還怕批判嗎?不是越批越紅嗎?我們又明白了這個道理。在我們的配合下──本來不給簽證,現在一下就新聞自由了,ABD、BBD和NHD像蒼蠅逐臭一樣開始撲向我們的故鄉。從巴黎、東京、洛杉磯飛往我們故鄉的班機,由一天一班變成了一天四班。由此也擴大了我們的外匯收入。牛蠅·隨人甚至要擴建我們的機場。隨著新聞勢頭的擴展,巴爾嬸嬸和髒人韓大伯,一下都從悲痛中和個人的憤怒中解脫出來,他們開始應付各種新聞媒介的採訪。他們一下子也都成了世界名人。這不禁令小劉兒又有些憤怒:自己辛辛苦苦一輩子,才到了這種地步,怎麼別人就因為一個閹夫或者丟夫,一下就超越他成為世界名人了呢?巴爾還好理解,還有那個髒人韓呢──不是更加便宜他了嗎?有了這種先例,他甚至產生了胡作非為而不想繼續艱苦奮鬥的念頭。這也是以後他也終於和巴爾·巴巴搞到一起的原因。

  附錄一:

  焦點訪談

  NHD對巴爾嬸嬸的獨家採訪

  瞎鹿叔叔哪裡去了?

  採訪付費金額

  1200萬日元

  時間瞎鹿叔叔冰釋兩天之後

  地點巴爾和髒人韓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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