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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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這裡,我倒是比瞎鹿理直氣壯。當我把自己的生命作為賭注壓到瞎鹿頭上時,瞎鹿──到底還是我善良的叔叔呀,他倒是束手無策了。別人不發火認矬的時候,他對人橫挑鼻子豎挑眼,跳著腳跟你在那裡瞎鬧;當你真發了火,他的火就不知不覺溜到爪哇國和馬來西亞去了。這時瞎鹿就忘記他剛才的發火和他發火的也很有道理的原因,好象我們兩個在一起談了這麼半天,我發火和惱火是頭一次就占了上風;雖然他在外邊闖蕩世界這麼多年,已經功成名就,但從本質上看,還是我們村一個憨厚的村民呀;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瞎鹿就露出他過去時光的可愛的本相了。他變得靦腆了,對世界不好意思了。他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影帝,這時他倒是不知把自己和芸芸眾生給擇開,這時他倒是芸芸眾生得很哪。他甚至忘記自己的眼睛大發光明已經十來個世紀了,他還以為自己是一個瞎子呢。他心裡還懷著殘疾人的苦惱和自卑。世界本來一片陽光,我怎麼把它給搞亂了呢?小劉兒是我的好兄弟,我怎麼把他給得罪了哪?今後我要在生活和人生的路上遇到些溝溝坎坎和坑坑窪窪,誰還能給我以指點呢?他不好意思地紅著臉,搓著手,低聲下氣地對我說: 「小劉兒弟弟,不要再生氣了,一切都是老哥的不是。原諒我剛才的狂妄和無知。是我把世界給搞亂了,現在我再把它給恢復起來,可以了吧?您剛才不還說,您有這麼一個優點──當然這個優點我也是很讚賞的了,就是當一個人把話說錯了,可以重說;剛才我把話說錯了,我現在重說,可以嗎?您的人品和能力是無可懷疑和無可挑剔的,一切都是我心胸狹窄給弄錯了;現在我贊成您的人品,相信您的能力;我剛才對您懷疑,現在看並不是對您不放心,而是對自己的不放心和對自己的不自信,接著又把這種對自己不放心和不自信的憤怒,轉嫁到了您的頭上。這是不道德的!想想也是可笑呀,不就是哥兒倆想在重寫歷史的時候做一點手腳嗎?不說我本為在世界上取得了成績,不說我現在早已不是當年的瞎鹿而是一個影帝,就是我狗屁不是,有您大侄子把著篡改歷史和通往天堂的權力,我一個瞎鹿也就是您的親人擺在其中,安排誰都是安排,把誰寫成英雄都是寫,那與其寫別人,何不寫自己人呢?與其安排別人,何不安排瞎鹿呢?既然是這樣,我還怕什麼呢?我剛才的擔心純屬多餘。大兄弟,現在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一杆子插到底,剛才是我說錯了,現在我重說,或者乾脆算我剛才一切都沒說,我現在就是把我的一切,把我的命運、人生、榮譽、光榮和夢想都交給了您,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接著您就看著辦吧──這總可以了吧?至於巴爾·巴巴,就算是跟著我的一條狗,您打狗看主人,您寫狗也看一看主人,手下留情,給它個一線天讓它鑽過去,也就是了。雖然我剛才胡塗,但現在我明白了,不管我說不說,我打不打招呼,我控制不控制,我遙控不遙控,我都會在您的史上和書裡占一個重要的章節,您說是嗎?」 我仍鼓嘟著嘴說: 「那不一定,也得看歷史的本來面目和它的發展方向呀。」 瞎鹿努力給我擠著笑臉,做出相信我也相信他自己的姿態,大言不慚和故意大大咧咧地說: 「不會,我相信我的老弟。歷史如何發展和它的發展方向,還不都在您的心中和您的筆下嗎?我想著──當然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歷史怎樣發展和它的發展方向,您早已在心中給我們籌劃好了。這一點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嗎?我是一個演員,我還不知道編劇在創作中和在歷史中的作用和地位嗎?您把握著我們的命運和掐著我們的脖子呢。我以前羞於說,也是愛面子了,你就原諒我的膚淺和無知,到了這個時候,我也就顧不得面皮了──假如說我以前還取得過一些成績,也是受您的啟發呢──並不僅僅是現在受您的啟發和得到您的照顧;如果不承認這一點,就是要割斷歷史和自己的成長史而恩將仇報了。剛才您不是還講恩仇關係嗎?您的那一點論述我也特別地感興趣和特別地贊成。我也就是愛面子不說罷了。自打我走上從藝的道路,我就是讀您的書長大的呀。《烏鴉的流傳》、《大狗的眼睛》……哪一篇我不會背呢?拍哪一部戲之前,我不是把它們讀來讀去從裡面得些啟發和找到些表演的情感依託呢?我不是現在用得著您了才來稱讚您,您的書,怎麼就寫得那麼對我們的心思和深入我們的心靈呢?為什麼不管什麼人,什麼樣的感情,都能從您的書裡找到呢?這不是一部百科全書是什麼?──我把我過去的一切,都歸到您的身上,現在我剩下一無所有和一窮二白了,至於我今後怎麼辦,您就看著安排吧。我現在身上就剩下一條褲頭,您就不能給我些春天的溫暖嗎?殺人不過頭點地,我現在殺了人嗎?……」 說著說著,瞎鹿又在那裡委屈起來,開始用袖子抹起了眼淚。我和瞎鹿,就像過了幾十年的破爛夫妻一樣,在那裡撕破絮一樣撕來撕去。一會兒你在委屈中占了上風,一會兒我在委屈中占了上風。情感早已經麻木,在一箱一箱的爛絮中,我們找不出屬雙方的情感,還找不出一點屬自己的委屈嗎?誰還沒攻擊對方的老材料和老方法呢?這時我才真正理我們為什麼要放棄性關係和開始搞同性關係了。但也正因為委屈的易尋和轉折的加快,正因為我們相互熟悉得已經陌生了,我們安慰起對方來──安慰的轉換,也像委屈和攻擊對方一樣是約定俗成和輕車熟路了。看到不知不覺我們的角色又發生了變化,看到瞎鹿又成了委屈的一方我變成了迫害的一方,我就又必然得出來安慰他了: 「別哭了別哭了。我也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嘛。接著我問你幾個問題,看你如何回答──如果你能回答得我滿意,我們就握手言和,我就自然在歷史中對你有一個交待;否則我們再從頭開始,一切再重說,你說好不好?」 看我對歷史松了口,我們的影帝瞎鹿,也就回心轉意和把委屈轉為驚喜了。這正是他鬧了一場和我鬧了一場言歸於好和討價還價的必須歸宿。他像一個哭夠的孩子現在又找回自己的糖塊一樣,在那裡偷看大人一眼,自己默默地點了點頭──還故意做出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這一套我都懂和顛來倒去地做過好多遍了,於是我就徑直問: 「我只要在歷史上給你一個適當的位置,你就不再跟我胡攪蠻纏對嗎?」 瞎鹿點了點頭。 「單是不胡攪蠻纏還不夠。在我書寫你的過程中,你能保證給我創作自由嗎?」 瞎鹿點了點頭。 我問:「在基本事實存在的前提下,塑造這個人的時候,能讓我百花齊放嗎?」 瞎鹿點了點頭。「能讓我把自己的感情溶到人物之中去嗎?」 瞎鹿又點了點頭。 我拍著手說:「那好,我就單獨抽出來給你一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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