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四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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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接著說: 「其實我當初不理你,故意不把你從我們大夥中擇出來,把你和我們大夥雜在一塊就像把政治犯和流氓小偷故意關在一個號子裡那樣,你還能把我怎麼樣?我看你也是沒脾氣。我現在不能給你尼龍繩,當初你還能給我一個尼龍繩不成!真那麼做,你也就去球了!」 沒想到我這麼回答,更是中了他的奸計。瞎鹿,我怎麼一輩子就沒有看出你是一頭老奸巨滑的狐狸啊。他得意地在那裡笑著說:「可你當時就是沒有想到呀,當時你就是頭上冒汗和誠惶誠恐啊。」 臨到死時,瞎鹿都沒有給我一個痛快。我臨上吊時挨著他,算是倒了黴。這時我才知道了為什麼大家提著各自的褲腰拿著自己的褲帶向一排排的房梁走時,瞎鹿要跟我擠一起;為什麼要說「臨死了,咱爺倆挨在一起,死後好在一塊打牌。」他哪裡是死後要跟我打牌,他是要在苟延殘喘的臨終,在這最後一點生的關頭,再給我添一點噁心。你說他的心有多惡毒。他這也是生前沒有把自己的惡毒給放完,生前只知道行善了,都把這點惡毒留到臨終和留給我了。我當時無話可說,想說這時時間也到了,我就這樣在瞎鹿的攪和下和噁心下上了西天。但我記得當時在打麥場邊的槐樹下,瞎鹿還沒有這麼惡呀。他看到我同意了他的說法,同意將他和他的巴爾從眾人中擇出來,看到我頭上冒汗和誠惶誠恐的樣子,他倒沒有像臨死時對我像對落水狗一樣窮追猛打呀。看到我那個樣子,他倒是還對我安慰了一下。甚至還掏出自己的汗巾子讓我擦汗。這才叫一張一弛會用手段嘛。這才叫與人為善嘛。怎麼不能把這善良保留一點給臨終呢?當時我可和瞎鹿一樣,沒有考慮得這麼長遠,當時我也是只顧感激了。瞎鹿看我在那裡擦汗和感激,又追上去說: 「擦過汗後,就不要緊張了。我還是相信你的──我一相信你,你就不緊張了吧?看我是一個影帝,其實我平時也挺平易近人的。人開始接觸我,都感到緊張,這也是我為什麼主動把自己和大家擇開的一個原因;我也是為大家考慮,老是攪到一塊也給大家增加心理負擔。你們總想著有一個名人在身邊,說一句話考慮他,辦一件事也考慮他,我累,你們也累呀。不管是從公還是從私,你還是把我擇出來吧,給我格外突出一下吧。這樣我們大家都心安理得。當然,感謝我還是感謝你個人了。我一說,你就慌恐,我就知道這事情就成個八分。你就配得到這個感謝。我雖然是個藝術家,但在平常和朋友相處的過程中,還有些政治家的風度呢,不像大部分文人和藝術家,搞起藝術來還像個樣子,但一到為人,就不行了,就開始斤斤計較和爭長道短了,就開始文人相輕和爾虞我軋了,就藝人無德和文人無形了。這也是我平時不和同行過多來往的一個原因。和他們來往能得到什麼呢?大家不見面的時候,一個個看著還挺高大;一到見面,反倒成了一群矮子和大眾一樣的群氓。他自己和大眾在一起的時候,他是鶴立雞群;當他們組成大眾的時候,他們就和大眾沒有什麼區別了。這就是文人,這就是藝術家。他們是這樣,你小劉兒也好不到哪裡去。說話辦事,一到關鍵時刻,不就露出窮酸相了嗎?到了香港,你們除了在文學上再出個香港腳,恐怕也不會再有別的作為了。但我不是這樣,這也是我為什麼能夠成為影帝而你們成不了影帝的原因。我的功夫在戲外,我的功夫在畫外,我的一切情緒和動情之外,都在文字之外和意料之外──如果藝術的效果是這樣,怎麼會不感人呢?我身在戲中,我的心並不在這裡,這是我幾十年藝術青春長盛不衰的主要原因。我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看似平常,但那裡也包含著許多在生活中積累的大家風度呢。這是你羡慕已久但就是學不到手的硬功夫呢。一般的表演你可以學習,但是個人的風度和魅力你是靠粗淺的表演能夠達到的嗎?我這是從了藝,向藝術獻了身,如果我不學藝,我從了政,把我的這點魅力和風度帶到政壇上,哪裡還有你孬舅之流的戲唱呢?他們早就得灰溜溜地卷起鋪蓋卷回家了。我是可憐他們呀,出於對他們的同情和憐憫,沒有改行──當然如果改行藝術又沒人管了,觀眾和人民也不答應,不然,你的孬舅,就要到操作間切洋蔥嘍。(說到這裡,瞎鹿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我的膝蓋。我也受寵若驚和替俺孬舅非常慚愧地點了點頭。他說的都有道理呀,我有時候看俺孬舅也不順眼哩。但我看他不順眼,就說明看你順眼了嗎?我不擁護他,就一定得擁護你嗎?這種簡單的選擇,也讓我躊躇和難以抉擇哩。俺舅去切洋蔥,當然大快人心,但你上臺當了秘書長以後,會比你當影帝給我帶來什麼格外的好處呢?在心中沒底的狀態下,我怎麼能亂發言呢?但他對孬舅的聲討還有完──可見他和孬舅也沒什麼區別了。)我可不像你舅那麼心胸狹窄,身已經占了天下,心還像兩山夾縫中的一線天那樣只露著一條縫。和朋友相處,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就像你,既然你剛才給我表了態,獻了忠心,那麼誠惶誠恐,我也就相信你了。既然我相信你,我也就不懷疑你,相信我侄兒能把我和巴爾寫好,能把我們的同性關係編得比別人更加突出、離奇和感人。異性關係世界中的影帝,到了同性關係之中,也扮相不俗呀。生當做人傑,死也為鬼雄。我就等著你這本《故鄉面和花朵》出來以後,看《紐約時報》和《基督教箴言報》的書評了,看到時候是不是單把我這一章給抽出來評論一番。如果單評了和單說了,我就覺得用你是用對了;如果在包裝和輿論上,把我和大家混到了一快,我醜話說到前頭,到時候我可跟你沒完──別看我平時很文雅,到了關鍵時候,我也會用革命的兩手來對付你反革命的兩手。如果你跟我來明的一套和暗的一套,你就得準備付出兩條腿的代價。我瞎鹿急起來,也不是鬧著玩的。記得我在三國時候的樣子嗎?瞎子急起來,是要上房子點火的。到了那個時候,你再和你爹跪在糞堆前求我,就不頂什麼球用了。我這人就是這樣,醜話說到前邊,先小人後君子。你如果對得起我和我對你的信任,那是應該、正好和活該;如果對不起,那我也就對不起了,讓你和你孬舅一塊去切洋蔥!……」 說到這裡,瞎鹿又露出凶相,瞪大已經不瞎的通紅的眼珠子,兇惡地看著我。接著又一揮手,似要馬上發配我去切洋蔥。好象事情還沒開始,我就犯下了錯誤一樣。我用手拉著瞎鹿的衣襟哀求: 「瞎鹿叔叔,您先不要讓我去切洋蔥,您給我一次改正的機會吧。我從小在您身邊長大,我對您還是有感情的。別說您本來就與眾不同,您生活在我們這幫雞中本來就委屈了您──您本來就是長脖子鶴,就算您本來不是鶴,您是和我們一樣的雞,不說您現在發跡成了影帝,就算您直到今天還沒有發跡,還瞎著兩隻眼睛在走街串巷;我單憑對您的感情,也不會把您寫得和眾人一樣。當您和眾人不一樣時寫出您的不一樣不算什麼本事,當您和眾人一樣的時候,我就看出您和眾人的不同,這才叫有眼識真珠和大浪淘沙呢。世上眾生芸芸,到處是一片模糊,狗頭金被埋藏和遮蔽久矣,誰是識得真金和擦去它身上灰塵的人呢?您日常有這種苦惱,我日常就沒有這種苦惱嗎?不從別的方面出發,單從惺惺惜惺惺的角度,從人生有一知己足矣的角度,我也得把您這一章給拔高昇華。雖然道繞得遠了一些,但不是把您的歷史也捎帶出來了嗎?從這一點出發,我哪裡是寫您呢,我寫您也就是寫我自己呀。我說大的道理您不相信,您老經過了多少大風大浪,您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還多,您吃的鹽比我吃的飯還多,那些大而不當的話我都不信哪還能蒙住您呢?但您得信我這點不是對別人而是對自己的感情吧?我寫您就是寫我自己,您還怕什麼呢?您剛才不還說用人不疑和疑人不用嗎?怎麼事情還沒有開始,您就懷疑上我的真誠了呢?我打小長到現在,小的雖然不才,做事總是七零八落,但具體到我的人品,被人懷疑還是頭一遭呢。從這點出發,我還有些委屈呢。雖然品質優良不說明任何問題,不說明把事情辦成,但是當事情還沒有開始的情況下,你怎麼能懷疑我的能力呢?戴著被人懷疑的枷鎖去為人做事,滿腹心事地就上了鏡頭或是上了床,這事還怎麼能做好和電影怎麼能拍好呢?你剛才還說你有政治家的風采,現在看,讓你指揮打仗你都不是一個稱職的將軍。告訴你瞎鹿,我本來可活得好好的,我就是不寫這本書,我在生活的大書裡也活得有滋有味,我的朋友還沒有死絕,豬蛋叔叔和牛根哥哥都對我不錯──當我們不信上帝和絕對真理的時候,我們只有信朋友了。現在事情還沒有開始,你就把我看了個根裡歪,你就把我這點人生的希望和寄託像燈頭的火一樣給掐滅了,給我剩下的不就是對人生和世界的絕望了嗎?那我活著還有什麼趣呢?我還怎麼真誠地面對我的朋友和觀眾呢?我今天要是為此上了吊,俺爹就會來找你要人命──俺爹那個人你是瞭解的(所以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俺爹犯渾雖然在日常生活中給我添了無盡的麻煩,但到了事情的關鍵時刻,俺爹的這點渾,竟出來給我撐腰了。謝謝您,爹。),到時候你可負不起這個責任。何去何從,現在你做出選擇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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