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四三


  「她」的這句話一說出來,倒是惹得許多鄉親不高興。白石頭,你還是年輕啊,你還是不知道我們行動的意義和你這話的份量和輕重啊。將來故鄉解放之後,你是要為這句話付出代價的。到了那個時候,一切都物是人非了,牛蠅·隨人也狗屁不值了,你如何在世界上吊日綁好你的上吊繩呢?但在當時,大家也是敢怒不敢言。大家的精力,還不是集中到一句評價上──後來革命形勢發生了轉變,才使我們秋後算帳地思量起以前的這一點;現在大家的精力,還集中到半扁不圓的夜壺上。倒弄得小蛤蟆有些措手不及。夜壺處在低潮時無人問津,夜壺到了眾人爭購的潮頭上,一下也控制不住呢。現時打造都來不及。連俺孬舅和小麻子都出手了,俺舅邊搶邊喊:「不行挖個坑埋了你們!」

  連過去的口號都逼出來了。可見當時形勢之緊張。六指連自己的剃頭挑子都不要了。他滿頭大汗地對聞訊趕來的成群結隊的記者們說:

  「我搶半扁不圓的夜壺,主要不是為了夜裡用,而是為了從今往後掛在我的剃頭挑子上。如果今後我的剃頭挑子上連一個半扁不圓的夜壺都沒有,不就缺乏時代感了嗎?誰還來我這裡剃頭呢?」

  只是苦了那些也扁也圓的夜壺,這時就成了一堆垃圾,成了一堆瓦礫──瓦礫總歸是要出現的,關鍵是誰成了瓦礫。半扁不圓的夜壺領了歷史風騷,規規矩矩也扁也圓的夜壺就被歷史拋棄成了一堆瓦礫。這是夜壺們也沒有想到的,就好象俺爹和白螞蟻來趕集時沒有想到夜壺和夜壺的命運會是這樣一樣。人群終於散了,太陽已經落山了,暮色已經起來了,俺爹和白螞蟻,這時坐在一片瓦礫上。同樣是夜壺的瓦礫,但這不是他們所盼望的。俺爹攤著手對白螞蟻說:

  「我這是圖個什麼?大家今天來趕集,還是我號召的呢。現在我竟落到這樣一個下場。我帶他們來,倒是最終被他們給拋棄了。人啊,是多麼容易忘恩負義的動物呀!」

  不過這種尷尬的場面俺爹也經得多了,虱多身不癢,接著也就不在乎了。多少被歷史和人類、群眾和領袖拋棄的人一時想不開就上吊,但俺爹從來沒有這樣做。他要如果這樣做,他恐怕早上吊一百次了。他哪天不遇一些諸如此類的尷尬呢?他都能夠安然地度過去。從這一點看,你不能不佩服他的心理素質。等到將來有一天和我們一塊上吊,他在個人承受能力上,看來是沒有問題了。他在夜壺尷尬上也是這樣,一條道路走不通,可以走第二條道路嘛;第二條不通,還可以走第三條嘛。這也和剛才小蛤蟆的理論殊途同歸。在原則問題上,俺爹從來不是一個固執的人;他的固執和堅定,主要表現在生活細節上和對兒子這一塊上。在外部世界面前,說到底,俺爹還是一個從善如流的人哪。戰爭年代他是一個判徒,和平年代他是一個兩面派。當他和自己的夥伴坐在現在的瓦礫堆上,他就開始重新考慮他對夜壺的態度了。大家都買了夜壺回家,我們就空手而歸嗎?如果以後村裡人人家門口都懸掛一個半圓不扁的夜壺,象徵著他是這個國度的國民也就是象徵著他是不是同性關係者是不是自己人是不是良民的時候,我們的家門口如果空著,不就更加說明我們是叛徒了嗎?我們有必要反這個潮流嗎?我們有必要堅持這個正義嗎?到了這個時候,白螞蟻也開始埋怨俺爹了。就因為一個夜壺,你在這裡鬧出這麼大的風波,還使我們父子加深了不和;因為過去你一個人怕夜壺,現在讓我也跟著你吃掛落,人家還認為我也是反對夜壺呢,人家還認為是我們兩個在這裡反對同性關係呢!如果你是真反對同性關係我也不氣,我陪丈夫走一趟大義凜然;問題是你以維護同性關係的名義出發,最後落到個反對同性關係的下場,這就是我不能原諒的了。一個男人如果是這麼無能,我看在他還沒有搞同性關係之前,他的兒子們只給他買夜壺不給他娶媳婦也是對的。這是為了世界上的閨女好哇。你娶了誰家的閨女,誰家的閨女不跟你倒黴呢?異性關係的時候你是這樣,現在好不容易到了同性關係,你倒是找到了老伴,找到了我;我成了世界上所有好閨女的替代品和替罪羊了;同性關係的開始就是大家幸福的開始,我這裡倒是恰恰相反,成了苦日子的開頭。大家的家裡、床上和門口都有夜壺,就我們家一片空白,以後我出來見了我的老姐妹們,我的臉往哪擱呢?你們家裡的男人是不是有些變態呢?如果有人把問題提到這樣一個高度,你讓我怎麼回答?你這個老不死的,你這個窩囊廢,我跟了你,算是我瞎了眼了。說著說著白螞蟻開始撒潑,開始在那裡打滾,開始在那裡回述往事。當時你在打麥場上是怎麼跟我說的,說要像呵護天山上的雪蓮一樣呵護我,處處給我帶來幸福,處處給我帶來與眾不同,現在倒好,是與眾不同了,但那是被眾人給拋棄了。你把我帶到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你讓我接下去的路怎麼走?事情到了現在這種倒黴的地步,我也給你挑明瞭吧,你是不要夜壺呢,還是不要我呢?二者之間你必須選擇一個。我要和夜壺在一起,我不要反這個潮流,有夜壺就有我,缺了夜壺你就別想讓我跟你回家……這麼一通話下來,一個「女人」這麼在瓦礫堆上撒潑打滾,就讓俺爹左右為難和嘬牙花子了。怎麼辦呢?他還沒有從前一種尷尬中解脫出來,後一種尷尬就又來到了。剛才還熙熙攘攘的集市,現在已經空蕩蕩的了,連一個可以替他勸一勸自己女人的人都沒有。俺爹這時倒是老實地歎了一口氣。到底他還是俺爹呀,這時一個小黑孩上來,拉住了他的手,叫了一聲:「爹,咱們回家吧。」

  俺爹這個時候見到我,倒是不嫌棄我了,算是在這個世界上見到了親人,這時也攥住我的手,說了一聲:

  「兒啊,看到你爹這個為難了吧?」

  接著淚就下來了。我接著勸爹:

  「爹,你就買一個夜壺吧。為了這個鬧得家破人亡的,多不值當,過去搞異性關係的時候你怕夜壺,是因為你那個時候是一個人;現在搞同性關係了,你已經有了老伴,我已經有了繼母,這時有沒有夜壺,你還怕什麼呢?」

  燈不撥不亮,話不挑不明,俺爹聽了我這番話──我這番話也純粹是為了勸他和純粹為平息這場混亂,勸走了爹,我也可以早點回家了;不然俺爹還在集上為難,我自己先回去歇息了,等以後俺爹反應過來,我也沒有好果子吃──但我沒有想到,俺爹這個時候也是饑不擇食和荒不擇路,聽到我的話,突然感到找到了救星和撈到了稻草,本來這個理論沒有什麼,現在他就實用主義地相信這個理論了。聽我說完這句話,他的眼馬上就亮了。照吾兒這麼說,一切問題不都可以解決了,我不是也可以毫不畏怯地買夜壺和跟上大家了?剛才還有些思想障礙,現在連思想障礙也沒有了。鬧了半天,原來一切都是一場誤會和虛無。我反對了本來就不存在的東西。荒謬嘛。荒唐嘛。十三點和搭錯神經嘛。我本來跟大家是一樣自由的,我自己給自己身上畫上了符號和套上了枷鎖。現在我把這個符號擦掉和把這個枷鎖摘下來不就成了?鑰匙原來在我自己手裡呢。別看吾兒小劉兒這個兔崽子平時糊裡胡塗,除了惹他爹生氣、給他爹惹禍和讓他爹丟人現眼,別的百無一用;現在看,倒是一個明白事理的人呢。奇怪和令我生氣的是──俺爹想著想著,就又把火引到了兒子身上,他的問題一解決,就接著開始找我的麻煩──他早知道這個道理,他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為什麼還要等我走了一段彎路吃夠了苦頭才給我說呢?你這是什麼心態?是不是就等著看你爹尷在這裡你好看個笑話和開心一下呢?過去異性關係的時代你為了夜壺迫害我,現在同性關係的時代你又因為夜壺看我的笑話,你這是什麼居心?你到底要幹什麼?俺爹氣勢洶洶地,就這麼跳到了我──他的兒子,一個小黑孩的面前。

  「說,你馬上給我說清楚,這一點不說清楚,你就別想走出這瓦礫一步!」

  他在那裡氣勢洶洶地叫道──他在那裡氣勢洶洶對我我不惱,可惱的是他接著回過頭,對他的「女人」白螞蟻討好地笑了:

  「你不要生氣了,我可以馬上滿足你的要求,我們可以買夜壺,不但要買一個,而且要買一堆,讓它家裡堆得到處都是,門頭掛上一嘟嚕;本來我們就是可以買夜壺的,一切的誤會和誤區,原來都是這龜兒子給造成的。」

  接著轉過頭,又開始對我氣勢洶洶:

  「沒看到你繼母在這裡嗎?還不趕緊上去攙著『她』,幫『她』挑一些『她』老人家可心的半扁不圓的夜壺,立功贖罪,將功補過,還戳在那裡等什麼呢?等著我抽你的脖兒拐嗎?幸虧這裡沒有柳樹,如果有柳樹,我早把你給捆上去用柳條抽你了!」

  他可著嗓子在那裡喊。就像已經到了上幼兒園的時間,大人對還在那裡磨蹭的孩子動怒一樣。我怎麼辦呢?我從小受的就是這種教育,我從小就怕爹,以前俺娘在的時候都怕,現在因為娶了一個繼母,就不怕了嗎?他的震怒,馬上觸動了我的神經,我立即也就跳了起來,上前攙住了我的繼母──什麼繼母呀,不就是白螞蟻嗎?以前和俺爹一樣,也就是街上一個髒兮兮的老頭子,連他兒子白石頭都討厭他,誰知一搞同性關係,趁著這個改天換地的東風,泥腿子也上天了,搖身一變,成了我的繼母,我也得上去攙住「她」了。「她」身上有沒有味道呢?「她」身上有沒有老人斑呢?但「她」就有資格坐在那裡對俺爹打滾撒潑。世界上奇怪的事情就是這麼發生的。但不攙又有什麼辦法呢?上下左右正好給我安排到這個攙的位置上。媽拉個巴子。我上前攙住了白螞蟻,幫「她」拍了拍身上的土,邊拍邊堆著諂笑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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