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四四


  「娘,別生氣了。我這就去幫你挑半扁不圓的夜壺!」

  白螞蟻這時也哼哼唧唧地擺起了長輩的架子,將一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到了我身上:

  「夜壺要挑藍花的,不要挑紅花的;要挑歪嘴的,不要挑噘嘴的!」

  「她」對我提出了要求。俺爹這時見事態已經平息了,老婆的氣已經消下去了,他也就放心了,長出了一口氣,心胸也變得開闊了。這時也將袖子卷起來──看得出他是沒有什麼煩惱了現在可以全副精力地對付我和看我的表現和笑話了,這時大聲隨著他夫人的話碴說:

  「對,就挑藍花的,要挑歪嘴的。我也喜歡藍花,喜歡歪嘴。」

  但他沒有想到,俺繼母這時又改變了主意,「她」改變主意可一點沒有跟俺爹商量,這樣我一下就知道俺爹在家中的地位了。「她」我行我素地說:

  「這樣吧,也不要全是藍花,也要一些紅花。半藍不紅,不是正好和半扁不圓從形式到內容給配套起來嗎?嘴也是半歪不噘吧。」

  將俺爹給尷在了那裡。但到了這個時候,俺爹哪還是個有臉的人,馬上就毫無原則和毫不臉紅地見風使舵了,也向我擺著手說:

  「對,就按這原則,趕緊去挑吧。順便先把錢交了,回頭咱們爺倆兒再算帳。」

  等我在瓦礫中找出一些顏色半藍不紅和嘴半歪不噘的夜壺,給他們在付款台交了款,將夜壺交到他們手裡,他們兩上高高興興回家了──今天這個集還是沒有白趕,雖然中間起了一些風波,但最終結果還是皆大歡喜──不是又跟大家一樣了嗎?於是兩個人摟著肩膀,像兩個孩子一樣高興地回了家,這時留在瓦礫堆上的一個小黑孩,卻像大人一樣地孤獨了。這時天已經黑了。集市上已經沒有一個人了。迎頭的東方,推出一個冰盤樣的大月亮。這時那只卷毛狗──他知道是牛根哥哥,和那頭他所尊敬的野豬──他知道是豬蛋村長,悄沒聲兒地來到了他的身邊,安慰他說:

  「放心,我們都沒有買夜壺!」

  他含著眼淚,點了點頭。

  狗和豬說:

  「看他們現在正猖狂,家家門口都掛著夜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但這也是只看到眼前的利益而沒有看到長遠,只看到眼前的兩粒米而沒看到天空中就要起來的烏雲;所以他們轉眼之間,要被淋成落湯雞,就一點也不奇怪了。什麼夜壺,等到了世界上吊日的時候,這就是鐵證如山的罪證啊。誰家的夜壺多,等他上吊的時候,就給他脖子上的繩索多松一扣,一個夜壺松一扣,就像警察手裡的現代化手銬給緊一扣一樣;你家的夜壺多一個,就讓你出氣的時間比別人多45分鐘,讓你多受45分鐘的罪;夜壺的多少和受罪時間的長短成正比。看你現在夜壺多,任你奸似鬼,讓你喝老娘的洗腳水。既然情況是這樣,你現在是為什麼哭呢?如果是為了你自己的委屈,你也就和那些雞們沒有什麼區別了;如果你是為了他們的行將滅亡而唱著挽歌流了淚,那也有些嬌情和不明不白。你同情惡人一樣的狼,等到這狼復活了,哪裡還有你的活路?你現在不跟我們站在一起,真等他們都站起來,一個個掂著夜壺就像一個個鬼掂著自己的頭一樣向你打來和將你趕盡殺絕,那時你再後悔可就晚嘍。你還在這裡哭什麼呢,你該笑才是啊。……」

  小黑孩聽了狗和豬的這番話,頓開茅塞。原來自己夢中的密不透風的桶市,就是剛剛的夜壺市呀。真是對面不相識,差點誤了大事。自己還在那裡糊裡胡塗的瞎哭呢。原來夢中一頂一頂的小白帽,就是為了給將來上吊的人準備的呀。我們眼看都要對面不相識了,我怎麼還能認識那個尋找我的關係呢?關係都不顧了,還在那裡傷感什麼夜壺和罪證呢?就讓他們用自己肮髒的褲帶一輩子都沒有洗過的褲帶,為什麼我們只洗褲子從來不洗自己的褲帶呢?在房梁上多吊一會兒吧。到了那個時候,可就顧不上誰是誰的爹嘍。想到這裡,有了一種復仇感藏在心裡,小黑孩就滿意和樂觀了。眼前的瓦礫和夜壺碎片,也就不算什麼了。於是,他也不禁隨著豬和狗「噗噗」一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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