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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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把牛蠅·隨人又嚇了一跳。但牛蠅·隨人看一個普通的村民,特別是俺爹這樣鼻涕流水的糟老頭子,馬上就膩歪了。你迎頭向我扔過來一個雖說不是手雷就算是罐子和夜壺──雖然它不爆炸,但砸在頭上也不是玩的,你這是什麼用心?怎麼罐子差點砸在我頭上我不哭,倒是扔這罐子的人在我面前就哭上了?我不找人做主也就是了,你怎麼還要讓我給你做主呢?你自己就不能給自己做主嗎?你的人權和主權,你的自尊和自愛,就這樣不要和白白送人了嗎?處處都讓我替你們做主,那麼誰給我做主呢?想著想著,牛蠅·隨人也在那裡生氣起來。至於俺爹哭哭啼啼嘮嘮叨叨些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一句也沒有聽懂。不過老牛到底是當了村長了,涵養還是和一個普通的村民不一樣,心理雖然不耐煩,但臉上並沒有露出來,只是呆呆地看著那夜壺發愣。半天問身邊的白石頭──白石頭是男人的時候也沒見有什麼出奇,現在一「男」扮女裝,就露出「她」特有的俊俏來了。簡直是第二個故鄉的美女哨了。女人的身子,男人的胸懷,你說我們這同性關係搞得值不值呢?剛才炸彈爆炸時不掩護「她」,如果是過去的女人就得叨嘮半天,現在放到白石頭身上,「她」轉眼就忘,你說這是不是更可人和更可心的表現呢?所以現在的牛蠅·隨人,處處徵求白石頭的意見──牛蠅·隨人轉身和藹地問白石頭: 「小白,也許是我漢語學得還不太好,這個老大爺在我們面前嘮嘮叨叨半天,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呢?他要表達一個什麼意思呢?他為什麼要向我扔罐子呢?」 白石頭看在我的面上,這時倒沒有陷害俺爹──如果不是這樣,一個村長身邊的人,稍微在村長面前給他撒一點芝麻鹽,就夠他吃不了兜著走了。我平時眼錯不見地隱性地幫過俺爹多少忙呢?俺爹哪裡會知道我的這點苦心和看不見的遊弋於處處的作用呢?當然,這個道理跟俺爹是說不明白的;像白石頭這樣的朋友,幫我也是白幫了。也許我的這些朋友們,用心是更加陰險呢──我和白石頭之流,不也是面和心不和嗎?──他們明面上在幫我看著我的面子在幫爹,其實他們的目的是為了把爹給我留著於是就更好地給我找彆扭呢。他們的保護爹和謀害我原來是統一的。這時白石頭就陰險地替我爹說話了。他說: 「夫君,這個老大爺要表達的,就是讓在這個世界上都打碎這樣的夜壺。他不贊成搞同性關係的時候還在世界上存在夜壺。打破的水罐和打碎的夜壺,不也是一幅世界名畫嗎?一個青春少女摟著一個打破的水罐和打碎的夜壺站在那裡。從藝術的角度出發,他要的就是這樣一個效果。我說得對嗎劉大爺?」 這也是白石頭給俺爹設下的一個圈套了。但俺爹這樣一個傻冒,哪裡能識出白石頭的陰謀呢?他如果能識出這樣的陰謀,他也就不是俺爹了。他見白石頭振振有詞地在那裡闡述他的話,而且聽起來比他精煉、準確、文雅而且又上升到藝術,於是就覺得白石頭的概括就是自己的本意,於是感到自己也無比地高大起來。我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話,還能上升到這樣文雅和細緻的程度嗎?我的這點話語,還能上升到一幅油畫嗎?於是像雞對狐狸那樣,感激地對自己的敵人點了點頭,笑著臉迎奉地說: 「大侄子,你概括得非常準確。既然這樣,我建議村長立即發佈命令,大家立即動手,馬上就在這集上開始打罐,一車子一車子的夜壺,都給它打碎。不給哨和基挺任何可逞之機。如果我們的村裡和家家戶戶都堆滿了夜壺,我們的同性關係還如何搞下去呢?過去異性關係的年代,因為夜壺我們家天天起風波,我的兒子小劉兒,就每天不停地用這個夜壺迫害我,就別說現在是搞同性關係了。我還建議乾脆立即把哨和基挺抓起來算了。他們是提倡夜壺的始作俑者。他們就是以前的小劉兒。最好把小劉兒也抓起來,把他們三個一塊槍斃了得了。為了同性關係事業,我就是這麼大義滅親。如果夜壺的事讓開了頭,以後可就一發而不可收了。防患於未然。針尖大的洞,能透過鬥大的風。我提請領導注意這一點!……」 俺爹又在那裡興奮起來。接著喋喋不休又說起過去因為夜壺逼我們哥兒幾個給他找媳婦的往事,作為一個民間故事給當官的解悶。這也是俺爹「人來瘋」的另一個特點了。他的話題說著說著就重複了;他以為每一次重複,都是一個新的旋律呢。這也影響到我的作品。許多人都說我是一個大師了。大師的特點就是作品中的重複感。如同主旋律在整個樂章裡不停地流動一樣。問我這旋律是怎麼形成的呢?這個時候我又是多麼地感謝俺爹。雖然他屢次提出要槍斃我。三人行必有我師,包括我們的敵人和要通緝我們槍斃我們的人。但俺爹的喋喋不休的旋律,在牛村長這裡卻沒有找到知音。牛蠅·隨人過去在歐洲只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小流氓,現在這種沒有文化的小流氓的本質,再一次在我爹的藝術面前暴露出來了。他對這種重複的旋律,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本來他對夜壺無貶無褒,這種罐子以前在歐洲沒有見過,於是心時有些好奇;至於是不是要打碎它,是不是都打碎它,把這集市變成一片瓦礫,他心中還真是沒數和沒有主張。本來在一個人沒有主張的情況下,第一個向他提出建議的人應該是起主導性作用的人,打碎也就打碎罷,為了藝術,這也是一個理由;同時這些夜壺也不是牛蠅·隨人家的。我們家不生產夜壺。如果俺爹只把這個建議言簡意賅地說一遍,說到點子上,說到根子上,接著就不說了,微笑著等待領導的回答,說不定夜壺的歷史就真要重寫。說不定我們故鄉就從此真的沒有了夜壺。這個集市是以開張夜壺為始,最後以一片瓦礫告終。俺爹的陰謀就算得逞了。哨和基挺的集就算白趕了。我們所有趕集的人,都是興沖沖地隨著俺爹的號召而來,最後又被俺爹的主張打了個措手不及掃興而歸。俺爹就會在世界面前打一個大勝仗。俺爹的這點光榮歷史,不知又要被他作為一張王牌打多少天呢。「說起那次趕集……」「說起夜壺的事……」他會這樣作為開篇給後來的年輕人講課。但是,事情眼看就要成功了。就差最後的一哆嗦,俺爹又被自己的囉嗦給自己哆嗦掉了。他一囉嗦,旋律一重複,就把以乾脆利索著稱的黑手黨給惹煩了。牛蠅·隨人皺著眉頭對白石頭說: 「他一直在這裡囉嗦什麼?說過來說過去,夜壺就那麼不好嗎?」 接著牛脾氣就上來了: 「他如果說它好,我倒產生懷疑;現在他越說它不好,我倒是覺得它有可取之處呢。他借夜壺在這裡攻擊哨和基挺幹什麼呢?我看哨和基挺還是挺和諧的一對嘛。一個小小的夜壺,既然它不爆炸,怎麼會影響大家的夫妻關係進而就影響到我們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了呢?太誇張了吧?太緊張了吧?太聳人聽聞於是就有些個人目的藏在其中了吧?我看夜壺還是不錯的,看它身上這美麗的花紋,一道一道的尿印子,調皮地噘著小嘴兒,夜裡用著它,不就無形中給人一種想不到的快感嗎?誰說小劉兒的故鄉沒有創造性呢?這夜壺不就是一例嗎?我看小劉兒這個人還是不錯的,怎麼一到他爹這裡,就變得非殺不可呢?你不說小劉兒不好,說實話我看著小劉兒也不怎麼順眼,一個酸臭文人,在任何社會條件下,都像蒼蠅和臭蟲一樣多餘,找個機會掐死它或是捏死它不是不可以;但你現在這麼恨自己的兒子,口口聲聲要我槍斃他,我倒對這個小劉兒,產生了一些好感呢。我還真不能聽你的話槍斃他呢。你是想把這個歷史罪名,無來由地加到我頭上嗎?──我偏不上你的當,我倒要好好讀讀他的書呢。凡是讓爹傷腦筋和爹要槍斃他的人,必是有創造性的了。我當年在歐洲不就是這種情況嗎?老師和俺爹,也是屢次要求警察局槍斃我。現在我不還活得好好的嗎?這麼說起來,我和小劉兒,反倒是弟兄和一個戰壕裡的戰友了。以此類推,哨和基挺熱衷的夜壺也不能盲目地打碎呢。說不定被這個囉裡囉嗦的老頭子和老幫淬反對的夜壺,倒對我們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有推動作用呢。同性關係和異性關係是相對立的嗎?凡是異性關係反對的事,我們就要擁護,凡是異性關係擁護的事情,我們就要反對嗎?也太絕對了吧?現在他提出反對夜壺,我們就一定要把集市上的夜壺全砸爛嗎?……」 說到這裡,牛村長又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又說: 「哎,小白,你說,這個夜壺我們該擁護呢還是反對?是保留呢還是砸碎?不管是留是砸,是打是殺,說起來對我倒沒有什麼大礙。我現在已經說累了,乾脆一切由你做主吧:你說擁護,我們就擁護;你說砸碎,我們就砸碎。」 到了關鍵時候,世界的安危,又系到了白石頭嘴上。這時俺爹緊張得要命。俺爹的夥伴白螞蟻,也緊張得在那裡打哆嗦。俺爹是俺爹,白螞蟻可是白石頭他爹。雖然我和白石頭在一些具本問題上有些明爭暗鬥和爭風吃醋,但在對爹的問題上,我們卻認識相同和常在一起發牢騷呢。就是這樣兩個爹,在同性關係運動中搞到了一起。俺爹見事情的裁決權落到了白石頭身上,還傻乎乎地在那裡大喜過望呢。好你個白石頭,你不看我的面子,你總得看你爹的面子吧。你總不能和小劉兒一樣不懂事吧?這時他就使勁地用大拇哥指白螞蟻,讓白石頭注意他現在是和他爹在一起呢。我和你爹在一起,我不也就是你爹了嗎?你是維護你爹呢,還是維護旁人呢?你是維護夜壺呢,還是要把它打碎呢?哨和基挺,現在是我們的敵人;小劉兒隨他們槍斃了,今後我更和你爹一樣,一切就指著你了。你就趕緊下判斷吧。你就趕緊做出親者快仇者痛的決定吧。但白石頭終歸是白石頭呀,白石頭歸根到底還是我的好朋友呀──正因為他在某些方面是我的敵人,所以他在大是大非面前,才是我的朋友呀;他這時既沒看我爹,也沒看他爹──可見他平常對他爹那個老雜毛也沒什麼好印象,他只是對著「她」的新姑爺牛蠅·隨人平靜地說: 「歷史是不可以重複的。我承認歷史上有打破的水罐或水壺這樣的世界名畫;既然有了,就不要再重複了吧?有意的重複就顯得我們這代人特別的無能和無恥一樣。作為一個老頭子,已經那麼一把年紀了,無恥也就無恥了,但是作為我們這些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如果也這樣無恥下去,歷史還怎麼前進和發展呢?當然,我說這些,仍然只是從藝術的角度出發──我是一個喜歡藝術的『女人』,不包括你們政治上經濟上集市上的打碎。哎喲,打碎了,槍斃了,一片瓦礫了,我是聽不得這些字眼的了……」 說著,就嬌滴滴地用手去捂自己的耳朵,身子就要倒在夫君的身上。這白石頭的陰險和殺人不見血,就可見一斑了。真是給他一個機會他就還你一個奇跡,給他一點陽光他就燦爛呀。現在僅僅嫁給了牛蠅·隨人,「她」就顯得這麼滴水不漏,要「她」成了牛蠅·隨人本人,我看我們全得讓她吃骨頭連渣都不吐地給活吞下去──我們還不自知呢。「她」沒有從正面攻擊和否定你,「她」僅僅是從藝術的角度,就把俺爹煞費苦心囉裡囉嗦半天眼看就要實現的計劃給泡了湯;如果「她」要從正面攻擊,我想俺爹早就被五花大綁地押上刑場了。「她」還對俺爹保留著客氣呢。「她」還給我留著陰謀呢。這時我明白俺爹或是「她」爹及我們所有的人與「她」的區別了。我們憑直覺在世界上活著,而「她」憑的是智能呢。都是靈長目動物,相互之間怎麼就這麼地不同呢?一批人怎麼會不吃掉另一批人呢?果然,看到自己的嬌妻這樣說話,牛蠅·隨人也就討好和隨聲附和地說: 「既然這樣,夜壺就不一定要打碎了吧?人就不一定要槍斃了吧?集市該怎麼做買賣,還怎麼做買賣,大家該怎麼買夜壺,還怎麼買夜壺吧。倒是凡是買到的夜壺,一個都不能打碎,大家聽明白了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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