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說著,也是無限地委屈了,竟在那裡「嗚嗚」地哽噎起來。大爺和姑姑們也在那裡開始嘬他們的牙花子。雖然我們知道他們在他們的兒女面前也和俺爹沒有什麼區別,但是這時的狼,竟也披著羊皮同情我們說:

  「唉(──多麼深長的歎息),攤上這麼一個爹,做兒女的就算倒黴嘍。」

  但說完這個,他們還是無事一身輕地背上他們的褡鏈離去了,留下我們哥兒幾個站在風地裡流淚。竟也沒有一個姑姑同情我們,捨身取義地跟著我們回家當我們的娘。可見俺爹在我們村裡和故鄉混得模樣了。但等我們晚上回到家裡,俺爹還理直氣壯地坐在院子裡等著聽我們的彙報呢。

  「今天怎麼樣,找到了嗎?」

  我們哥兒幾個都低頭不說話。這時俺爹反倒得意地問:

  「你們說今夜怎麼辦吧?」

  聽到俺爹問這句話,家中那幾個兒媳婦,都大呼小叫著落荒而逃。過去有俺娘在的日子裡,她們和俺娘鬥嘴的時候,哪一個不是潑婦?在失去俺娘的日子裡,她們也對日子發生恐懼了。俺爹鬧媳婦雖然不好,但我們家裡的媳婦卻因此變得老實了,這是我們哥兒幾個跑了一天無功而返抽著旱煙所得到的唯一享受了。以後哪一房媳婦不老實,不管是我們弟兄哪一個,只要說一聲:「再鬧,夜裡把你當夜壺送給爹!」

  這媳婦立刻就收了性子,溫順得像一頭綿羊。從這一點出發,俺爹在夜生活上要求得多一些,要一個媳婦而不要一個夜壺,在某些方面也是深得人心的。路上的人誹謗俺爹的話也不一定全對。他們對我們的同情也是瞎子摸象。說不定還別有用心呢。爹得意就讓他得意吧。爹不讓買夜壺就不買吧。誰讓我們沒有給他找到適當的媳婦呢?媳婦找不到只能怪我們弟兄無能,但是我們還是有能力不給爹買夜壺。賣夜壺的推車走到我們村上,往往剛喊了一句:「賣夜壺了,誰要夜壺!」

  這時俺爹就在家裡打起了哆嗦。比我們一天天給他找不來媳婦還在那裡氣急敗壞。你們可以不給我找媳婦,但你們就不能不讓人賣夜壺嗎?你們這是溝通到一起來謀害我嗎?於是我們哥兒幾個也共同起了憤怒,一個腋下夾著一根棒子就到了街上:

  「誰在這裡賣夜壺,不要命了嗎?不知道這和俺爹的命連在一起嗎?你這是來賣夜壺呢,還是來勾俺爹的病和來謀害俺哥兒幾個呢?」

  幾根棒子一舉,賣夜壺的往往連車都不敢要了,狼狽地抱頭鼠竄。我們大獲全勝,就將這一車夜壺當作戰利品推到了我們家。這時夜壺的意義就變了。一次次下來,雖然我們家裡反對夜壺,但是我們家倒是堆了一院子歪著脖張著嘴的夜壺。凡是來我們家串門的,都想著我們家特別喜歡夜壺,其實我們家從上到下,都特別的討厭夜壺。久而久之,這成了我們家觀察社會和人生的一個角度。看到一個人家裡堆著特別多的同一種東西,牆上掛滿了一個人的照片,他們一定是特別不喜歡這些東西和特別討厭這個人了。這就是同性關係者到來之前,我們家的日常情況和生活狀態。他們一定以為小劉兒這樣一個人,整天肯定生活得很舒服呢,豈不知他的周圍,就是這樣天天堆滿著夜壺。為什麼同性關係深得人心呢?為什麼同性關係者回故鄉得到了故鄉人民的衷心擁護呢?就是因為它一到來,解決了我們生活中每時每刻具體存在的難題呀。在大的浪潮面前,過去的小的難題不就蕩然無存了嗎?同時,具體問題也在新的浪潮中得到了具體解決呢。在異性關係中找不到老伴的爹,不是在同性關係中也找到了白螞蟻這樣的人了嗎?我們不就省了心和不用再天天上路替他尋找了嗎?俺爹也曾經為這個問題回答過記者的提問。當然也不是專題採訪了,就是在一個民意測驗節目中他是人家隨意抽查的一個對象,就好象報紙上發表的讀者來信一樣;但俺爹並不這麼認為,他認為這也算一次鄭重的採訪,也要像別人在記者招待會上那樣,鄭重地穿上西服和打上領帶。記者問:

  「老劉兒,你為什麼同意在你的故鄉搞同性關係?」

  俺爹摸了摸自己的領帶,往下順了順,接著鄭重其事地把手放在自己的前襠上,答:

  「因為從今往後,我們的故鄉就可以天天不再有夜壺!」

  當然,你不能說他回答得不精彩。俺爹時不時也能露一手呢。我們都為他鼓了掌。為了這個回答,俺爹得意了好多天。俺爹整天奮鬥的人生目的,就是為了在故鄉消滅夜壺,現在夜壺又在集市上出現了,故鄉的少女哨和「她」的男人基挺趕集的目的就是為了買夜壺,已經消滅的東西又在世上露了頭,這怎不讓俺爹憤怒和感到有些後怕呢?過去的事情又要回來了嗎?我們過得好好的,有人又要復辟和變天了嗎?異性關係又要回潮了嗎?有人要爭奪我的白螞蟻嗎?我的家又要堆滿夜壺了嗎?為了他們的花天酒地,他們又要讓我們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了嗎?又要讓我們回到水深火熱之中了嗎?哨和基挺為什麼要來買夜壺?早知這樣,我們響應他們來趕集幹什麼?這個響應還是我發起的呢。趕集的時候不知道趕集的目的,到了集上才知道上了人家的當。白螞蟻,我的親親,你得給我問個明白,他們為什麼要買夜壺。這些不可思議的貴族們。他們又要讓我回到沒有你只有夜壺的日子了嗎?這集上來來往往的灰孫子都是些什麼東西?怎麼都變成一集的夜壺了?我可有些頭暈。哨和基挺都已是沒有爹的人了,他們買夜壺是要謀害誰呢?或是他們兩個之間相互起了謀殺了嗎?如果他們兩個是相互謀害,仍是上次電視轉播鬥爭的繼續,倒也和我們沒有太大的關係,我們頂多再看一場鬧劇就是了;但就是這樣也還是有些不妥呢,這也只是從藝術欣賞和娛樂的角度出發,而沒有考慮和顧全社會的安定和政治的大局呀。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個發明,利用鬧劇反時代,就可以不管了嗎?一個夜壺事小,但它畢竟是異性關係時代的產物,現在舊事重提,是無意的呢,還是有意的呢?是純個人之間的行為呢,還是沖著我們的同性關係呢?雖然你說夜裡風涼也是一個理由,但我看到夜壺就是心有餘悸呢。就好象中國的老幹部再看到文化大革命的標語,禁不住夜裡又做惡夢一樣。又來了嗎?又要鬥爭我了嗎?又要讓我下臺和讓我坐噴氣式了嗎?最好連「夜壺」這個詞都不要提。「夜壺」雖小,但它的破壞力和殺傷力也大著呢。這個事不弄清楚,這個集我是趕不下去了。我感到一切都有些風吹草動呢。復辟的蛛絲馬跡都露出來了呢。剛剛燃起的革命烈火,就這樣讓一夜壺騷尿給撲滅了嗎?俺爹在那裡發瘋一樣地喊。讓所有趕集的非男非女們都駐了腳,圍上來不解地看著。小劉兒他爹,又因為什麼在這裡抽瘋呢?我將我的小髒手放到了我的嘴裡,穿著空心棉襖和燈籠褲,像歷次俺爹獻醜一樣,遠遠躲在牆角不敢出來。這時我可有點不明白俺爹了,異性關係時代你怕夜壺,現在不搞異性關係了,現在搞同性關係,於是這夜壺也就不是那夜壺了,怎麼你還是抱住舊時代的僵屍不放呢?幸好,正在這時,大路盡頭走來了一個人。他是誰呢?就是我們的現任村長牛蠅·隨人。身後跟到他的伴當白石頭──這也是我的朋友了。白石頭這時打扮得女裡女氣,穿著貂皮大衣,頭髮梳得油光水滑。「她」的腳下,跟著一匹卷毛獅子頭狗──是我的牛根哥哥嗎?牛蠅·隨人走得鼻孔沖天和目中無人,白石頭挽著他的胳膊邁著小碎步走得妖裡妖氣。大流氓一來,所有的小流氓,包括俺孬舅和小麻子這樣的人,這時都露出了本相,像我見了俺爹一樣遠遠地躲在了牆角,等著大流氓過去,他們再出來玩。所以牛蠅·隨人走得寬敞而舒服。俺爹和這些家鄉的小流氓倒也不同,他是一個「人來瘋」,他見牛蠅·隨人過來,倒是不害怕,別人見了都躲,他見了倒是撲了上去。這一點舉動也讓我們佩服他。我們不知道這是一種勇敢呢,還是一種沒皮沒臉和不識時務的表現。但他到了牛蠅·隨人的腳下,他的本相還是露了出來,剛才臉上還怒氣衝衝,現在就擠出一臉諂媚來了。這樣我們倒是放心了。不然就不是俺爹或是他吃錯藥了。俺爹是什麼德行我們還不知道嗎?在家裡橫行霸道,任何場合都以出賣兒子換取自己的尊嚴或哪怕是以博得大家一笑為榮,而出門一見別的流氓或是當官的,他就稀鬆軟蛋了。一見當官的就瞎了菜,一見當官的渾身酥軟,一天不見當官的就像是沒了魂兒。遇事就得找當官的。這也怪不得他了。都是從小怕老師怕的。小時不怕家長怕老師,大了就不怕兒子怕當官的嘍。這時見牛蠅·隨人過來──雖然牛蠅·隨人上臺剛剛幾天(他也不考慮牛蠅·隨人是怎麼踏著老百姓的鮮血上臺的),但他仍然和以前見到俺孬舅和豬蛋一樣──豬蛋叔叔這時跑到哪裡去了呢?──馬上就撲了過去。這時的是非評判可就有標準了。這時可以把自己的思想包袱和一切的不明白和對世界的不理解發給當官的了。說時遲,那時快,他迎頭就扔向牛蠅·隨人一個夜壺。你就解釋解釋這個夜壺吧,我的村長。倒把牛蠅·隨人嚇了一跳,以為是扔過來一顆罐子雷呢。以前看老劉兒這個老雜毛也是一個良民嘛,現在怎麼就扔過來一顆炸彈呢?這是失心瘋呢,還是想向哪一個姑娘表現自己的個性和勇敢呢?接著就臥倒躲藏,連身邊的白石頭和卷毛狗也不顧了。過了半天不見罐子爆炸,這才明白原來是一場遊戲。於是拍拍身上的塵土站起來,拿起那小巧玲瓏的夜壺好奇地看呀看,也看不出一個什麼名堂。這時白石頭也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倒也沒有因為剛才牛蠅·隨人沒掩護自己而生氣──好好的夫妻,怎麼一到關鍵時候就只顧自己了呢?這不是把人給考驗出來了?但是到了關鍵時候,倒是我們的白石頭顯出「她」的憨厚來了,「她」沒有計較這個,而是上前指著那個罐子說:「知道這是什麼嗎?這是我們民族的夜壺。」

  有了這一句開頭,俺爹就在旁邊嚎啕大哭了。

  「牛村長,您可得給我和同性關係者運動做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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