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三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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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們一陣鼓掌。一個女人的日常活動,竟被我們人為地猜想和誇大了它的社會意義。說明在我們內心還是把人家當成了偉人。我們的白石頭還有些不服氣呢。這時哨和基挺主動接上去說,當時我們剛剛發財,許多人也不知道我們幹什麼去,其實我們趕集的目的也非常簡單,就是為了買一把夜壺。雖然他們這種攀扯和模擬有些生硬,讓我們哭笑不得,但是當時他們確實像俺妗買了一包衛生巾一樣買了一把夜壺呀,於是我們只好讓他們白白鑽了這個歷史的空子,讓他們一下也站到了偉人的行列而無話可說。歷史確實有好多空子可鑽呀。哨和基挺還在那裡振振有詞地說,三月裡還是有些倒春寒呀。夜裡床上出了一身汗,出門上茅房說不定就要著涼呀。著涼了就要感冒甚至是發燒。在你們故鄉的農舍裡建衛生間已經有些倉促和來不及了,這就需要一把夜壺。在有了夜壺的時候,我們需要別的;在沒有夜壺的時候,我們就需要一把夜壺。當然,在同性關係運動中人們到底需不需要買一把夜壺的問題上,鄉親們中間又產生了一些爭論。譬如講俺爹,就不贊成別人買夜壺。他有一個切身的理論,只要一個人要給另一個人買夜壺,就是要存心謀害他。他在夜壺的問題上談虎色變。來趕集的時候,他不知道趕集的發起者來幹什麼,到了集上,當他知道他們到這裡來的目的是為了買夜壺,他就大呼上當。他拉著白螞蟻的衣襟說: 「不管別人怎麼樣,你千萬不要給我買夜壺。我是一個見了夜壺就暈菜的人。」 這時就開始大罵我和我的幾個兄弟。因為在我們故鄉還沒有開始搞同性關係之前也就是大家還處在關係的初級階段大家還在搞異性關係的時候,這個時候俺的娘死去了。俺娘死去之後,俺爹開始悶悶不樂。一開始我們以為他是為了俺娘的死而在那裡繼續沉痛呢。大家也就沒有把這情緒放在心上。終於有一天,俺爹發火了。那天晚上,月牙高高地掛在天上,俺家剛剛吃過晚餐,主菜是一隻烤雞,配菜是一塊餿豆腐。吃著吃著,俺爹就出題目了。看著俺爹平常不著腔調吧,這個時候倒是來了智能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單刀直入,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發火──經過這件事,我對俺爹還有一種新的認識呢,他什麼時候經過自我努力水平就提高了呢?他端著一碗最後的稀湯,不聲不響地在那裡潸然淚下。淚珠珠一串串地落到了他自己的湯碗裡。如果他像往常一樣動不動就跳腳發怒,對我們提出質問和聲討,我們還真習以為常不會理會他,我們該幹什麼還幹什麼,該喂牛就去喂牛,該刷鍋喂豬就去刷鍋喂豬,大家都在忙生活和物質,你一個糟老頭子,這時倒要在精神上爆發了?最後人都走光了,剩他一個人在對著空桌跳腳。問題是這次他沒有跳腳,就在那裡一個人悄悄地落淚,淚還很藝術地用碗接著,這開天劈地頭一回的智能舉動,倒把我們給嚇住了。我們都放下手中的牛食和豬食,媳婦們都用圍裙擦著手,圍到了老頭子的身邊──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見俺爹在那裡跳腳,就是弟兄們想圍過去,也要看媳婦們的眼色,不然事情就複雜了,矛盾就不是單一的了。誰沒有一個爹呢?誰的爹不跳腳呢?你的爹跳,俺的爹就不跳了嗎?你圍你爹怎麼不去圍俺爹呢?於是這個院子一整夜甭想安靜,不是這房起了風波,就是那房媳婦也開始跳腳──又多了一個爹。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俺爹今天的舉動也算是智能地救了我們弟兄,讓媳婦們也忘記了自己的階級立場圍了過來──哪怕她們僅僅是出於好奇心,也算是給我們解了圍,也給了我們一個圍爹的機會。我們圍上爹,看著他在那裡滴淚──我們哥兒幾個都盼著他的淚多滴一段時間,不然可就露餡了,這場悲劇就要變成鬧劇了。但俺的爹還真是平生第一次給我們爭氣,他的淚珠珠和淚花花不斷線地往碗裡流。看來他是真遇到傷心事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在這個世界上,你還真有什麼傷心往事嗎?真是為了和俺娘永不再來的愛情嗎?俺娘生前你怎麼就那麼深沉讓我們看不出來呢?但爹還是把我們給感動了。我們勸他: 「爹,俺娘都死了那麼長時間了,您老人家就別往心裡去了。生前你們就是感情再好,人總有去的時候,您就別老想她生前的好處了,那不是越想越傷心嗎?您就多想想她的缺點和錯誤,多想想她那許多對不起您的地方──她生前是一個省油的燈嗎?現在她終於去了,您也就自由了,這樣也許對您的人生更好一些呢。」 俺爹這時停住了哭──他也是很實用哩,一看到人們圍過來開口了,開始因為眼淚討論他想討論的問題,他也就不浪費自己的眼淚了。他這時態度很明確地說: 「我現在用碗接淚哭,並不是為了你們死去的娘。這樣的娘和老婆,還不該死去嗎?對於她的死我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我怎麼會為她而哭呢?」 那我們就奇怪了,我們好奇地問:「那你為了什麼?」 俺爹說:「不為別的,就為了我夜裡睡覺冷!」 我們大家松了一口氣。原來為了這個。我們相互看著說:「那趕緊讓小翠把屋裡的火給生著!」 俺爹這時開始露出他的本相了,在那裡倔強地翹著鬍子說:「我不要屋裡生火,我怕中煤氣。哎,你們出這種餿主意,是不是想把我給熏死,你們好自由自在地活下去?我偏不要隨你們的心和趁你們的願呢!」 俺爹怒氣衝衝地瞪了我們一眼。我們趕緊檢討:「那咱們就不生火,給您加一個暖水袋!」 俺爹閉著眼睛搖了搖頭。 我們搓著手在那裡犯了難。一下摸不透俺爹的心思呢。平常他也不這樣呀。這時愛在田野上和麥田裡倒騰著小腿捉斑鳩的我的小弟又自作聰明──他以為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像捉斑鳩那麼容易呢──拍了一下巴掌說: 「我明白咱爹的意思了,咱爹說冷,恐怕不是說整體的冷和全身的冷,如果是那樣,生火或是加暖水袋是合適的,現在這主意被咱爹否定了,就說明不是全身的冷而是部分的冷了。你們知道咱爹冷在什麼地方嗎?我是咱家的老小,我對咱爹的心思摸的最透,我考慮咱爹的冷,主要是夜裡起來上茅房的冷。月亮是寒的,夜風也是寒的,咱爹出來去撒線一樣的尿和去拉橛子一樣的屎,夜風一吹,他這麼一把年紀了,能不傷風、感冒和發燒嗎?他老人家能不生我們的氣和往飯碗裡滴淚珠珠嗎?」 我們所有的人都恍然大悟,這時像盲人一樣請教小弟:「那你說該怎麼辦呢?」 小弟得意洋洋地說:「這個事情放到你們身上就難辦了,放到我身上就好解決了。就到集上給他老人家買一把夜壺,不就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我們都拍手稱快,覺得這主意出得高明。出門上茅房風吹發燒,買一把夜壺放到屋裡和被窩裡不就得了?我們剛要派誰誰第二天到集上去買夜壺,這時俺爹像往常一樣,又在那裡暴跳如雷了。他「呼」地一下跳起來,把我們嚇了一跳──就好象剛才他變文雅把我們嚇了一跳一樣──變化對於人類是多麼地猝不及防哇: 「我不要夜壺。夜壺能解決身冷,它能解決心冷嗎?如果一個夜壺能夠解決夜裡所有的問題,我當初還給你們娶媳婦、老婆、夫人和愛人幹什麼,我一人發你們一個夜壺不就得了?當初你們夜裡煩躁我是怎麼對待你們的?現在我一煩躁你們是怎麼對待我的?我是你們的長輩、是你們的爹就不說了──不說他就不是了嗎?沒有我,哪裡有你們呢?就是一個朋友,你們也不能這麼故意歪曲他呀。如果我當初也是抱著夜壺不放,哪裡會有你們這一把子灰孫們呢?我當初那麼善待你們,現在你們的爹遇到一點困難和心冷,你們就該這樣對待我嗎?你們夜裡一人抱到一個熱乎乎的肉體在睡覺,現在倒要塞給我一個冰冷的夜壺。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俺爹說著說著,眼中又流出渾濁的老黃淚。這時我們才明白,原來俺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意思不在茅房和夜壺,而是要給我們找一個繼母。但是世界上的繼母是好找的?俺爹也過高估計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和形象了──所以才弄得這麼不著腔調和高不成低不就呀;一聽俺爹要找小和第二任夫人,我們和媳婦們還沒有表態,村裡和故鄉所有的寡婦和老姑娘,就像聞到日本鬼子要進村村頭的消息樹被放倒一樣,都夾著自己的印花包袱和細軟,帶著足夠的乾糧、盤纏和衛生巾,跑進了莊稼地、躲進了紅薯窖或是跑到了俺爹去不到的她們的娘家或是姑家。一些重任在身沒有跑反的如沈姓小寡婦和曹小娥者,也開始個個身藏利刃,威風凜凜地在街上走──還沒等我們把她們介紹給爹,她們見到我們,首先就「唰」一聲把利刃給拔了出來,嘴裡說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弄得我們倒是心虧膽寒,用袖掩臉,不敢仰視。我們哥兒幾個為了自己的安全,這個時候倒要上前給人家解釋: 「姑姑們放心,你們還是安全的,我們就是把自己的媳婦給了俺爹,我們夜裡抱夜壺睡覺,也不敢打姑姑們的主意。俺爹那樣一個老雜毛,哪裡敢讓他和姑姑們在一起呢?藏起你們的刀子吧。」 姑姑們這時還是一臉的冷笑,說:「我們這也是走路摸屁股,小心總不為錯吧?」 接著,打一聲呼哨,跨上大紅馬,一鞭子下去,屁股後留下一溜煙。弄得我們哥兒幾個面面相覷,留在那裡擦頭上的冷汗。還有一些人,譬如講老姑娘柿餅臉等人,也許我們努努力,她們倒說不定會同意跟俺爹──她們同意跟俺爹據我們看也不是因為俺爹怎麼樣,而是看著我們哥兒幾個後繼有人,她想當俺的後娘呢──但對這樣的人,俺爹還有些不同意呢:找不到好的,就拿一個柿餅臉來濫竽充數嗎?我不要柿餅,我要鮮花。於是不管我們在外邊尋找的艱難,就在家裡坐在地上蹬腿哭,鬧,不給找個合適的媳婦就決不罷休。像不懂事的孩子哭著鬧冰棍一樣。在那些日子裡,我們哥兒幾個每天早上背著乾糧出門,晚上一身風塵地回來。別的工作都停下了,開始每天給俺爹找媳婦。路上見到些集上的喧鬧,河上的風帆,岸邊的隋柳和南飛的大雁,還有來來往往和南來北往的人。見了比我們年長的男人就叫「大爺」,見了比我們年長的女人就叫「姑姑」。那些「大爺」和「姑姑」見我們幾個小黑孩在路上走得一臉心思和可憐相,往往停下腳步問: 「你們幾個小弟兄手拉手出來幹什麼?」 有的大爺和姑姑還認出了我,他們也不怕我的其它哥哥和弟弟嫉妒,驚奇地問:「這不是那個小劉兒嗎?」 我們哥兒幾個這時停在路邊,我也沒有了小劉兒的架子,我們張著乾燥焦黑的嘴唇說: 「俺娘死了,我們出來給俺爹找老婆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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