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三八


  接著,像久別勝過新婚,鬧過彆扭擦乾淚水之後大家更能傾訴衷腸。先是不好意思地相互一笑,接著激情和火焰就出來了。兩個人又像過去基挺剛收工哨剛走出廚房一樣,就急不可耐地相互摟抱著進屋和上床了。劇情轉播到這裡,也就結束了。再往下轉播,就是黃色的和綠色的了。於是電視機下,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但是我們大家──不管是導播還是觀眾,不管是袁哨或是基挺,都恰恰忘記了一點:這場轉播雖然很成功,但是它還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這場轉播的起因──袁哨是不是摸了巴黎來的女孩子,最後也被票子風波給淹沒了。我們還是受了欺騙。現在的票子,就裝在騎在毛驢身上的我們哨的貼身褲衩裡。而俺爹和白螞蟻之流,恰恰看到趕集又忘記了票子。這也是錯中錯和戲中戲呢。

  我夢見這條集市是一排一排的鐵筒鋪面。是幽暗的黎明前的熙熙攘攘的街道。好象還是一個通衢之地。通往集鎮的村頭上,有一條快速流淌著的青石色河流。河上架著一座木橋。這是一個鬼市嗎?一排一排的鐵筒鋪面,排在街的兩邊。鋪面上挑著一盞盞鱉燈,油燈如豆,燈撚上冒著一股股黑煙。街上的人都悄悄地在那裡走,一個個將一隻手放到背後。手裡都抓著一頂白冒子。是夢中的關係,還是前世的冤孽呢?在一片曠野上,或是在村後的土崗上,她拋棄了她的人群,來到了我的面前;大家擁來問:這是你的人嗎?她肯定是我的人。但我竟搖了搖頭。她期待目光中那一點點退去的火焰和一點點增雖的絕望。她像狼或是像豬蛋已經變成的曠野上的豬一樣淒厲地狂叫了一聲,又向已經拋棄她的人群跑去。她頭髮和衣服背對著我在飄舞。這時我也微笑著將手背到了身後。這時我才明白,心腸的變硬是以別人的痛苦甚至死亡為代價的。我們多麼盼望我們更加沒有心肝。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微笑著將手背到身後去的。重要的決策,原來就是一句話;不重要的議論,我們囉裡囉嗦了一輩子。「朋友,久違了,你可真讓我想念」──說這話的年齡,早已經永遠過去了──一開始以為沒有過去,突然有一天才知道已經永遠過去了。為了這個,為了這個事件的本身而不是為了包藏的禍心,我們不知不覺地流了淚。親愛的朋友,原諒我吧。我沒有發現我的過去和現在有什麼兩樣。我背後的手中不是我的白帽子,而是我滴血的石頭和提溜的心肝。我的朋友是誰呢?算來算去,也就是老孬舅舅──一個多麼堅強的手臂,還有親愛的豬蛋大叔,白螞蟻伯伯,曹成大叔和袁哨伯伯,還有瞎鹿,六指,白石頭和小麻子──找到了你們,我才找到了快樂;得到了你們的認可,我才算回到了溫暖的家;離開了你們,我就孤立無援和不知身在何處;謝謝你們一直伴隨著我;親愛的朋友,你們好嗎?有你們在我的身邊,我就可以放心和安然地入睡了。親愛的鄉親們,就好象已經把孩子哄睡著了的爹娘一樣,你們該幹嘛就幹嘛去吧,該趕集就趕集去吧──集市已經開始,陽光也很明媚,杏花三月的春天的日子裡,我已經看到六指叔叔剃頭挑子裡的水,冒出溫暖的熱氣來了。影帝瞎鹿到了家鄉,也放下了他的影帝架子,頭上走出汗的時候,脫去了影星帽,露出了大禿瓢。不是說趕集嗎?不是我們故鄉的少女哨所提議的嗎?俺爹和白螞蟻也一喘一喘地在路上走。這時世界出現了奇跡,本來我們走得和平常沒有什麼區別,我們屁股掉得和兩腿倒騰得也很平庸,但這時天空上突然出現了紅雲,出現了五彩的雲霞──這裡也不是準噶爾盆地而是平庸的河南平原呀,但就在這裡,雲霞竟不是燒紅了天的一邊,而是燒紅了整個天空,盆地的四周都是彤紅;在天的盡頭和天地相接的雲霞之上,突然出現了久違的馮·大美眼。這時我知道了我所說的一切。朋友,久違了,你可真讓我想念。她的裙子和帶子,她的雲鬢和頭髮,都在那裡飄。她的裙子的邊上,滴溜著一個小人。這個小人像是一頭豬,又像是一個人,看來看去,他竟是我們的豬蛋大叔。豬蛋大叔的四隻小蹄爪還在那裡踢騰呢。於是我們開始歡呼起來。歡呼的同時,我們充滿了對豬蛋叔叔的嫉妒呢。我們都把豬蛋當成了自己。我們感到了這次趕集的偉大意義。我們這個集沒有白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又回頭感謝我們故鄉的少女哨「她」的同性關係者基挺。雖然他們身上有錢而我們身無分文。有了這朵雲霞的出現,世界的一切都顯得分明和無所畏懼了。天上掛著的,就是我們地上所期待的呀。我們看到了飛舟,就在我們平常趕集的天空上。它尾部五彩的光芒,如一個探照燈在那裡移動。突然它又變成了一個道教的圓盤定在那裡。接著它又「嗖」地一聲倏然不見了。一個形影模糊的白被單拉著我的手說:

  「我們結婚吧。」

  我說:「只要你不讓我吃泡飯。」

  這時我的眼中流出了淚。我知道,我在這個世界上,再也和這個幻影結不成婚了。過去我的心腸上還流著鮮血,現在它已經變成了石頭。1942年俺姥娘拍著溝裡的石頭說:什麼時候能把這石頭拍成饃就好了。我要告訴您姥娘,過去在大災大難之年,您沒有把石頭拍成饃;現在在和平的歲月裡,您的外甥卻把這石頭拍成了心。從今往後,我就不怕憤怒和絕望了,我就怕我突如其來的高興。我將這高興告訴給誰呢?誰能在我高興的時候不說我的外露和膚淺而用白被單將我包裹起來呢?這時我又明白,親愛的朋友,你是不可替代的。我對生人和外人分外客氣,我對自己人不答不理。不是我不願意,是我的親愛的另一些朋友們所不同意。他們是誰呢?就是老孬和豬蛋大叔一幫了。我現在正走在老路上,我現在正走在土路上。我看到這個天空出現奇跡的時候,就是我和這個世界徹底分手的時候。我真的走到了我的朋友們中間。在沒有你的日子裡,我又感到分外的孤獨。雖然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也在費盡心機地算計我。為了這個算計,我就投奔了我的老孬舅舅和豬蛋叔叔了。我從來不回憶往事。在不回憶往事的日子裡,突然我的淚就流了下來。在我傻呆呆地呆著的時候,誰要這個時候上來問我「你怎麼了,」我就與他或她不共戴天。我傻呆呆地在那裡呆著的時候,你就讓我在那裡呆著。我謝謝您,這日子。我就回到了大廟和寺院之中。悠悠的鐘聲中,我慢慢地在那裡掐著我的佛珠。

  「師傅,您貴姓?」

  「出家之人,還有什麼人和什麼姓,就算是姓狗吧。」

  「家裡還有什麼人?」

  「這裡就是家,哪裡還有家?都已經不記得了。」

  我發現我的小狗娃在檻外淒厲的哭聲。我卻在那裡微笑著紋絲不動。這時,鐘聲、鈸聲、木魚聲、還有越來越高的抑揚頓挫的念經聲,響徹在大堂。哪裡飄來一股桂花的香氣呢,在我寫到這裡的時候?我遠在巴黎的朋友,你現在正挎著誰的肩膀在這個世界上行走呢?大賢隱於朝,大隱隱於市。我現在已經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了。我已經又把木魚,交到了我們故鄉美麗的少女哨和「她」的同行基挺手上。而少女哨和基挺到這個集市上趕集的目的,卻是為了給家裡買一把夜壺。風車在手推車上轉動,年畫鋪滿了街頭。俺爹和白螞蟻,在那裡背著褡鏈在人群裡穿行。影帝瞎鹿已經擺上了地攤,在那裡表演上了《大狗的眼睛》裡的一個片段。六指的剃頭挑子火光閃閃,熱氣騰騰,「唰」的一刀下去,你的腦袋就光了一半。我和白石頭,到了春天,身上還穿著一個油漬麻花的空心棉襖和爆出棉花團的燈籠褲,我們的爹手裡都沒有錢──平常他們還怪我們呢,現在你們怎麼就撈不著上鏡呢?讓孩子們到了春天還換不下冬裝。我們光溜溜的身子在燈籠褲裡一層層冒汗呢。我們兩個小髒臉,空空地張著小嘴看著這個集市。世界名模馮·大美眼穿著一條新設計的飛蝶一樣的超短裙,在我們延津縣王樓鄉的集市上穿行。一頭小豬在後頭給她拉著裙邊。這時我們放心地知道,剛才掛在天邊的兩個人並沒有相戀,這個荒郊野外奔跑的豬,這時也只是來客串一下拉裙邊的角色。我們的馮·大美眼,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在被人家消滅的時候,還在堅持正義、真理和同性關係原則。她的靈魂一直沒有胡來。在她搞不成同性關係時候,她寧肯重新回頭操起她已經丟下認為沒有意思的模特生涯,也不願意因此出賣自己的靈魂。達則兼治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有主義,有原則,飛起來就是一架鷹而不是一隻雞,不是那種有野心而無原則,形不成獨立力量只能附庸別人的人──就像俺爹和白螞蟻,一輩子倒也在匆忙,一輩子倒也在張羅,但是酒席張羅好了,坐著吃酒的往往沒有他們。他們還在兒子面前神氣活現,還在眾人面前以打兒子為榮呢。我們的馮·大美眼與他們不同,落魄到這種地步,一顰一笑,還不失大家風度。她的裙子拖起一層塵土路過我和白石頭的時候,百忙之中,還忘不了向我──她的一個故鄉和老熟人──單獨頷首點頭,微笑著打一招呼;白石頭這個小癟三就和我站在一起,她就沒有看白石頭一眼。──從這個招呼本身,就可以看出她也是有分寸而不是亂打招呼的,就是到了這種地步,她也不是剜到籃子裡就是菜。有了這一眼,也就不辜負我們倆同機飛在天上一場了。白石頭也看到了這一點,當然他在心裡有些吃醋和不舒服了;但他這時也狡猾了,說話也知道拐彎了──這也是常跟我在一起的好處,他故作不在意地說:

  「這目光不包括我我也沒有什麼,一個過時和失勢的風塵女子,不看我我就活不下去了?還以為是第一卷中剛從專機上下來的時候呢,她不是早已經從我們心中退去了嗎?她不是在我們生活中早已變得無足輕重了嗎?現在不是她理不理我的問題,恰恰相反,是我理不理她的問題。不自知的是我嗎?不,恰恰是她!本來我不想向你解釋這一切,有解釋的心要嗎?但我怕你誤會而不是我誤會,我就把這個誤會還是給你講明瞭。我乾脆給你挑明瞭,她現在在我心中,就是一堆臭狗屎!……」

  說著說著白石頭就憤怒了。我一直沒有答話。只到他自己突然意識到這種憤怒本身,就是對人家在乎的時候,才突然紅著臉打住了話頭。這時俺的妗,已經從街那頭走到了街這頭。在鄉村的大集上走模特,比在世界的展臺還別有風味和風光無限呢。就好象從大飯店裡走出來,突然在街頭的小攤上吃了一次鹵煮火燒一樣。土頭土頭腦的鄉親們,可在自己的大集上見到世界名模一次。如果不是特殊時期,說不定我們還見不到她呢。至於她為什麼在這種特殊和困難的情況下還要來參加這次大集,成了以後研究這段歷史特別是以這次集市為專題的人所提出和困惑不解的一個問題,因此又分成了幾個學派。是要招搖過市嗎?是人心不死嗎?是要翻天的預兆嗎?還是不甘寂寞怕人忘記來安慰自己的心靈呢?如果是後一種,我們可以原諒,誰沒有這種時候呢?但如果是前一種,就是有有政治野心人們就要格外提防一些呢。後來俺妗重新出世,當她又一次成為世界的中心和再度輝煌的時候,記者採訪她為什麼在靈魂低迷時期還要出席這樣一個鄉村集市時,俺的妗微笑著說:

  「當時我的騎馬蹲襠布沒有了,我到那裡就是為了買一包衛生巾。」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