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三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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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爹撒丫子就向家裡跑去。見俺爹這麼做,全村人都覺得俺爹這麼做有道理;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全村人都行動起來,興起了一個轟轟烈烈的趕集運動。一時人聲鼎沸,大呼小叫。村莊說開了鍋,可就開了鍋了。接著在村西的土路上,非男非女們,非老非少們,都穿出了過節和過年時才穿的新衣服,騎馬的,騎驢的,推車的,挑擔的,敲鑼的,打鼓的,扭秧歌和跳霹靂的,說書的和唱戲的,跳大神的和挑剃頭挑子的──連影帝瞎鹿和剃頭匠六指都出來了──向集上滾滾而去。眾人將村西的土路上,趟出了一層浮土。浮土卷到天空,就成了一層浮雲。年輕而不是蒼老的浮雲。這也算是方興未艾的同性關係者回故鄉運動的一次大檢閱。但所有這些趕集的人恰恰忘記了一點,基挺和哨趕集身上裝有花花綠綠的票子,你們身上有什麼?身上有錢到集上可以下館子和上舞廳,洗桑拿或者乾脆下紅燈區,兩手空空到集上還不是眼飽肚子饑地幹轉腰子?人家兩人的家庭瑣事,剛剛賣了電視轉播權,身上有了錢;我們的家庭瑣事不還是一團爛泥沒有被開發利用嗎?雖然一開始我們看到他們家中相互打破了頭,我們在家裡平安無事地坐著感歎:錢真不是個好東西;為了一點錢,看他們上演了一場怎樣的醜劇?後來看到那個日本導播上去訓斥他們和搶他們的票子,我們還有些幸災樂禍呢。但我們就是忽略了天下還有這樣一個道理: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白天吃的一鍋飯,夜裡枕的是一個枕頭。沒有導播的加入事情就會惡化下去,有了他昏頭昏腦的加入倒使事情起死回生呢。為了這點票子,本來兩個人狗腦子都要打出來了;現在有了第三者的加入,兩個人開始聯合起來打第三個人了。自作聰明的日本人起到一種提醒作用呢。在他的提醒下,基挺突然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票子到了別人手上,還不如在我老婆手上呢。老婆瞞我有道理,導播瞞我可就居心險惡。哨這時也嬌情地在那裡哭,埋怨基挺:我這麼辛辛苦苦把票子東躲西藏是為了誰?以為我瞞著你接了轉播費是為了給俺娘家嗎?錯了,俺娘家的人在兵荒馬亂的明朝都已經死絕了;既然沒有娘家可給,那麼我是為了什麼呢?以為是在西方嗎?以為我們的夫妻財產在婚姻階段中是分開的嗎?不,這是東方,這是小劉兒的故鄉,這是同性關係者的新故鄉,我們還是一幫新故鄉的老兒女,我的錢也就是你的錢,你的錢也就是我的錢了;既然是這樣不分你我,現在你見到我口袋裡藏了錢也就是你口袋裡藏了錢,你不興高采烈怎麼反倒要大發雷霆呢?你這樣做不是胡塗,不是反水,不是東西不分認不清我們的國情又是什麼呢?換句話說,你這樣做對得起誰呢?是的,既然是你我不分,我為什麼還要背著你把錢裝到我自己的口袋裡呢?我知道你接著又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但我這樣做的目的,不是為了藝術嗎?當我不告訴你實況轉播的真情時,你的表演不是更鬆弛和更自如嗎?我們兩個配合好了,精彩了,轟動了,不是為我們今後的接片創造一個更有利的條件嗎?我把這個世界知道的負擔自己背上,我把這個世界不知道的輕鬆留給了你,到頭來你不為此而感激反倒懷疑和責怪我,這不是把你妻子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了嗎?鬧來鬧去還讓加進來一個外人,把日本導播也帶到了我們家中這是個什麼意思呢?你這不是引狼入室嗎?你是不是新婚燕爾就想戴綠帽子呢?如果是這樣,我可以告訴你基挺,做到這一點容易得很。既然你是一個讓胡塗油蒙了心的人,我一個人還在世界上堅持和努力幹什麼?如果是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世界,讓我戴著這樣一個名聲活在這個世界上,我還不如上吊的好。接著就不要人攔,就要解自己的褲腰帶上吊。見自己老婆的腦袋就要和褲帶連在一起,這時基挺的腦袋算是徹底地清醒了。到底是外國人呀,他哪裡明白咱們故鄉人層層疊疊和曲曲折折的心腸啊。他就看到哨捂著臉在哭,堅持著真理在鬧,他就是沒看到哨的眼睛還在透過自己的指頭縫在偷覷著他:你要是因為我的哭和上吊軟了呢我就硬,你要是不吃這一套硬了呢我也就軟。這和床上不是一個道理嗎?但基挺沒有看到這個。他只是看到一個非女在那裡嬌滴滴地哭哭得他心煩意亂和沒了主見。沒了主見就只好投降和承認別人。這時他看著妻子就有愧和看到導播的日本人就來氣。他上去就又扇了那導播一個脖子拐: 「放下你的票子,把它都還給我老婆,對你對我,都要好多著呢!」 日本人也和基挺一個德行。你硬他就軟,你軟他就硬。本來在那裡興沖沖地跟人玩搶票子就好象小孩子在一起玩搶三角現在看兩個孩子團結起來都不跟他玩了──兩個孩子不跟一個孩子玩他們兩個還繼續玩,一個孩子被人拋棄了就有說不出的掃興和失落感呢。但人家到底是日本人呀,到了這種時候,倒也顯出和我們故鄉譬如俺爹和白螞蟻完全不同的素質。俺爹和白螞蟻到了這個時候會跟你胡鬧,不讓我玩我鬧得讓你們也玩不成,而這個日本導播不是這樣,雖然你軟了我就欺負你誰讓你軟呢?我就是見了矬人摟不住火,但是到了人家猛不防給了自己一個脖兒拐,這時倒是佩服人家;排除了我不讓我玩我打一個立正扭頭就走,留下你們在一塊玩我在旁邊看就是了。於是見基挺的脖兒拐上來,一下倒是清醒了,立即就打了一個立正,「哈依」一聲,掏出票子還給哨,轉身就又上了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接著好象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又拿起了自己的導播話筒:「各就各位,重新開始!」 就又當起了他的導播。當然他的這一見錯就改的品質也讓人佩服,電視下的觀眾,也為他鼓起掌來。最後的結果就是花花綠綠的票子全歸了哨──但哨這個時候還不依不饒呢。又在那裡轉臉抓住基挺不放呢。──其實電視轉播到這裡,已經算是一場空前成功的轉播了。這也是歪打正著。但哨一露出故鄉的潑婦本相,就又忘了情和摟不住了,趁著「她」的節節勝利,就想把劇情在高潮上又挑起一波。對於這額外的一波在藝術的成敗得失,瞎鹿倒是有些不敢苟同,說破壞了藝術的完整體。事後哨也不好意思地說: 「我當時也就是見了認矬的基挺摟不住火,於是就隨意發揮得過了頭,對不起大家。」 當然,當時的基挺對於這一波也是有責任的。本來基挺對於前面的歪打正著也是有貢獻的,但他這時腦子又胡塗了,把貢獻忘記了,只記著他造成這種混亂和無序的責任。我們故鄉的少女哨倒正好相反,本來一切混亂和無序是「她」造成了,錢是「她」一個人揣起來的,但這些好處「她」忘記了,所有的委屈又想了起來。就好象「她」背著丈夫偷了漢子被人抓了正著不是她對不起丈夫,而這一切都是丈夫造成的一樣;本來應該丈夫指著她的鼻子罵,現在成了她指著丈夫的鼻子怒氣衝衝地說: 「反正出了這樣一個事情,你說怎麼辦吧?是離婚,是分居,你說!」 讓你說。這時也是哨一邊拿著就要上吊的褲帶,一邊指著基挺的鼻子罵: 「反正出了這麼一個事情,你說怎麼辦吧?是離婚,是分居,你說!我想我是沒有什麼錯的。我不就拿了一些票子嗎?按照我們故鄉的規矩,男方外女主內,家裡的錢藏在她褲頭的拉鍊裡。怎麼一到咱們倆頭上,事情就出麻煩了呢?我現在考慮,是不是我們倆在一起不合適呢?我怎麼就無緣無故地挨了丈夫一頓打呢?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替家裡攢了錢,倒是攢出毛病來了。你不讓我拿錢,我把錢都還給你還不行嗎?把錢還給你,我接著去上吊。我上吊還不成嗎?」 接著就把身上的錢往外掏,摔到了基挺臉上。這一下就把歐洲的基挺給嚇住了。在一波一波的高潮中,歐洲的男人哪裡是我們故鄉女子的對手呢?唯一給基挺剩下的道路,也就是像日本導播一樣繳械投降。只有上前承認錯誤。他一邊將錢從地上撿起來,主動裝到哨的口袋裡,一邊小心翼翼和低聲下氣地陪禮道歉,我錯了好不好?不行我給你下跪行嗎?錢你拿著是對的,我爭這個真是該死和讓胡塗油蒙了心;轉播之前不告訴我也是對的,是為了讓我更好地自然發揮。一切都是我的錯,犯了錯誤能讓我改正一下嗎?出了問題不把我一棒子打死成嗎?如果你不原諒我,就不是你要上吊而是我接過你的褲腰帶去上吊的問題了。說著,就在那裡和哨搶開了繩子。突然心中又湧現出無限的委屈,小劉兒這個故鄉真是操蛋,一輩子沒有受過這種委屈,接著就抽抽搭搭地那裡哭了起來。當然,指頭縫後面的眼睛,手中的上吊繩,不過是我們故鄉少女的一種伎倆罷了。看到基挺已經繳械投降,服服貼貼,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票子又裝到自己的口袋裡了,我們的少女也就見好就收,就坡下驢和半推半就,原諒了我們的基挺。瞎鹿在這裡評點: 「藝術能停止到這裡,也算不幸中之萬幸。」 少女哨這時做出委屈的矯情樣子,用手點著基挺的眉頭說: 「你讓我怎麼說你好!」 「還不把我的褲腰帶還給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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