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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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又下小哨的口袋裡掏票子。三個人扭打到一起。哨這時也急了眼。小劉兒故鄉的一個鄉下丫頭,哪裡見過這麼多票子?現在到了自己的口袋,哪裡會讓別人給再掏出一部分呢?天塌下來我不管,但是到了我口袋的兩顆糖,你拿走一粒我就跟你拼了。於是兩個人在那裡像兩頭牛一樣把頭舐在了一起,倒是把導播扔出了人圈。弄得這個日本人也傻了眼,在那裡搓著手嘬牙花子。「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但這個傻冒的日本人不知道,電視機前的我們這些傻乎乎的觀眾看到這裡,以為這是這齣戲裡有意編排的戲劇情節呢。以為是後現代和前衛的介入藝術呢。以為是戲中戲或戲外戲呢。剛才屏幕上的虛假和過火表演馬上沒有了,兩位主人公在爭票子時的表情和動作是多麼地真實和反映人物的性格呀。而且還有些藝術中難以表現的急了眼和慌了神時的笨拙和忘情呢。表演得真是爐火純青。兩人激烈舐牛和爭打一陣,小哨的口袋終於被「唰」地一聲撕破了,花花綠綠的票子散落了一地,就像過去的仁人志士突然從高樓上撤下的傳單;當這些傳單飄到導播腳下的時候,我們這個可愛的日本人,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不由自主地入了戲和慌了神,也不由自主地在那裡搶起了票子──就像群眾在空中亂抓傳單,接著就往自己的口袋裡塞一樣。他的這一點忘情的做法又惹惱了哨和基挺。我們夫妻在這裡吵架和爭鬥,礙著你什麼了?丈夫打我我願意,老婆打我我願挨,怎麼你也想到這裡打個太平拳和從混亂中撈些便宜呢?怎麼也想趁亂把我們的票子裝到你的口袋裡呢?犯搶了嗎?於是兩人又團結起來,停止內戰,聯合去搶導播的口袋。「唰」地一聲,導播的口袋也被撕破了。花花綠綠的票子,又撒了一地。這時導播的票子和基挺和哨的票子混淆到了一起。三人更加激烈地扭打到了一起……我們這些在電視機前的觀眾,如果剛才看錯了,這一次可是看出來戲劇的高潮終於到了。於是從東到西,從亞洲麼歐洲,比北美到非洲,不管是黃皮膚或是白皮膚,黑皮膚或是患了各種皮膚病正在黴斑和流湯的皮膚,全世界各民族的人民,這時都團結一心地由衷地鼓起掌來。事後電視記者為了這台節目的成功專門又趁熱打鐵地採訪了表演專家我們的影帝瞎鹿,讓他對這場轉播進行評點。瞎鹿平時是一個多麼牛氣和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人呀,這時也不得不由衷地承認: 「恐怕這在人類的表演史上,也是一個經典性的保留節目了!」 「確實有許多可圈可點的地方。」 又說:「原來都說演員要經過訓練,現在看不訓練憑自己的本色也能達到相當的高度嘛。這對我今後的表演,也是有啟發的!」 春風得意。九九豔陽。三月小暖春的日子裡,我們的基挺趕著小毛驢,驢上坐著他的新媳婦少女哨,走在我們家鄉的土路上。哨和毛驢身上,散發著他們剛剛結婚的新鮮、飽滿、男女混合發酵彌漫出的肉體的氣息。這種氣息不是從身體的一個地方或一個部位發出來的,而是從全身每一個細胞洋溢出來的。這時我們嗅到的不是單一和牽強附會,不是主題和意義,而是豐滿和籠罩;看到的不是冬天田野上光禿禿的白楊樹,而是陽光明媚的春天到夏天之間的根深葉茂的白楊上隨風飄動的大葉子;雨後初晴,飽滿的大枝子眼看就要滴下水來了。啊,我們的哨,你的青春洋溢。我們故鄉的女婿基挺,這時看上去倒有些乾燥和乾巴,有些故做強壯的虛弱和虛脫。當然,一個蜜月中的「男人」,這個時候呈現這種樣子,也是可以預料的;他被我們故鄉給淘空了,我們在那裡暗笑。有了票子,毛驢的糞兜就是進口的而不是國產的了。由此毛驢也得到了人們的嘖嘖稱歎:「多麼高貴的驢。」弄得小毛驢也趾高氣揚,不時「噅噅」地往天上眥自己的嘴唇。路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毛驢趟起的灰塵,飄蕩而不迷離。基挺拿著一根小柳條,不時地抽一下小驢的屁股。有什麼目的嗎?沒有。就是一個心曠神怡。土路邊的高粱地,一棵棵密集的高粱將頭探到了路上,小毛驢這時停下來,隔著籠頭用舌頭卷高粱葉子。我們的基挺一柳條下去:「這狗日的!」 但下去的柳條並不兇狠,接著露出的,是溫柔而寬和的笑容。哨坐在毛驢背上,也是一臉寬和的微笑甚至還有些羞澀。地裡正在扒糞的鄉親們見了他們都停下耙子問:「這麼好的天,小兩口到哪裡去?」 還沒等基挺回答,哨就搶過了話頭──為這搶話頭,基挺也沒有責備「她」,只是寬和地搖著頭笑了笑: 「連句話都不讓我說了?」 哨嫵媚地一笑:「別把好心當成驢肝肺。怕累著你呀。你傍晚和夜裡都那麼累了,現在還不讓你少說一點話?」 基挺做出知道、知心和知趣的樣子說: 「你的這點苦心,我還不知道嗎?如果不知道,我就算白認識你了。我知道說話費精神。我也就是白說說罷了。」 哨笑著在驢上用腳踢了一下基挺,這時抽空大聲地回答外人的問話:「天氣這麼好,我們趕集去!」 鄉親們都在地裡仰著頭,包括俺爹和白螞蟻,頭上裹著一條羊肚子手巾,臉上都露出羡慕的神色。都嘖嘖稱道: 「咱要什麼時候能過上這麼舒心的日子,也不算白活一場。看我們過去的一生,和白石頭和小劉兒他娘是怎麼過的。別說沒有跟她們趕集的功夫,就是有,誰有這個心情呢?跟誰趕集就好象跟誰吃飯或旅遊一樣,不是什麼人湊到一起就能舒心的。如果跟舒心和可心的人在一起,就不管火車的路有多長,飛機是不是誤班,哪怕就是飛起來被劫了機呢,我們不是還可以白跟著看一個地方嗎?可惜我們沒有趕上好時候。如果這個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早一點發動起來,被我們年輕時趕上了,我們不就也過上這麼舒心的日子了嗎?有意義的日子,一日勝過百年。我們生出的孩子,就不是白石頭和小劉兒這樣的下流東西了。看那個袁哨,過去是一個什麼德行?現在搖身一變,就返老還童了。多麼俊俏的一個小媳婦。真是時勢造英雄啊。我們怎麼就沒有早發現這一點呢?如果我們早一點發現了,哪裡還有他老外基挺的位置呢?不管怎麼說,他還屬一個不懂中國國情的人吧。現在他倒是占了先。看來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我們就眼看著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插在牛糞上我們不氣,氣就氣在『她』確實也感到很幸福呢。這就讓我們更加生氣和感到自己窩囊了。這就讓我們聯想起以前的人生了。這是向誰示威呢?看來讓他們在我們故鄉的土壤裡繁殖,也有許多弊端呢。不說把我們擠得沒有位置,就是你幹看著生氣,也要把我們活活地氣死呢!」 說完這些,再繼續在田裡搗糞,渾身就沒了力氣。突然白螞蟻說: 「不過話又說回來,機會在人人面前可是平等的。如果不是搞同性關係者回故鄉,我們這對憤世嫉俗的老哥倆不也搞不到一塊嗎?我們比他們缺個什麼,也就是缺個趕集了。他們可以趕集,我們為什麼不可以趕集?如果我們也騎上小毛驢趕集,我們心裡不就平衡多了嗎?小孩他爹,你去到家裡給我牽驢,我馬上就到美容美髮廳去做頭髮,我們也趕集去!」 聽到這話,俺爹也興奮起來。這一招出的果然有些水平。我這個「女人」找得也不比哨差。那個「女人」只會嬌滴滴,我這個「女人」還會靈機一動呢。世界一下被「她」給扯平了。出水才看兩腿泥呢。 「對,我們也趕集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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