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三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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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拳就將少女哨打了個馬趴。接著哨的臉上就像開了一個醬醋鋪,紅的、藍的、綠的、都湧到了臉上。屏幕下所有的男人,這時都站在了基挺的立場上,在那裡歡呼起來。他的這點真情表演,倒又一次吸引了我們。喧鬧和歡呼之後,我們又都安靜地坐了下來。到底是大演員呀,會扭轉和補救剛才的露怯和敗筆。救場如救火。這一拳打得真叫人解氣。這時令我們討厭的倒是那個導播,他已經從瓦房上跳了下來,在那裡自作聰明地給兩個演員講起戲來。一切原來是他破壞的。製造者原來就是破壞的人。製造者破壞起來,可就徹底和內行多了。「他」首先指責哨──剛才基挺這一拳,是哨沒有意料到的,雖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他怎麼能打我呢?哨已經開始在那裡捂著臉「嚶嚶」地哭起來。哭著哭著,潑婦的本相又露了出來,如果這樣下去,這混帳日子是沒法過了,於是伸出和女兔唇一樣的長指甲,撲上去就要抓基挺的臉:這樣一頭不知體諒和順從的卷毛狗,一下抓死他算了。──正在這時,導播開始上來指責「她」,剛才不該首先動手打得人嘴角出血,現在可不就成亂打一鍋粥了?但這時哨的火氣已經上來了,還哪裡管什麼導播不導播,「她」倒是把走上來的導播,當成了剛才的基挺,上去就要抓他的臉;導播到底有經驗,這種場面經得多了,人還處在清醒狀態,沒有入戲,一邊後退著招架,一邊大聲喝了一聲:「想想你口袋裡的錢!」 這一句話果然生效,哨也立即從戲裡醒了過來。一下就按住了自己的口袋,一下就從雖然是演戲但畢竟惹出老娘的火來了鼻子已經被打歪五味鋪已經開到臉上情緒已經沉浸進去不能自拔但面對這一句讓人清醒的話,「她」還是一下子清醒過來和從沉浸的情緒中拔了出來。雖然我這人演戲難以一下從戲中拔出來立即和人嘻嘻哈哈,但是這點個人的情緒我還是能扭轉過來的。導播這時倒是贊許地點了點頭,接著就開始正而八經地指責「她」: 「你是怎麼搞的?怎麼事情剛剛開始,就開始打人了?打人是犯法的你懂不懂?你以為這真是在你家呢?這是在整個世界面前!你這麼一鬧,大家不說這是你的潑婦本相大暴露,還以為是我們BBD和NHD提倡的呢?你還想讓世界上再出現一次卡爾·莫勒麗那樣的割夫運動嗎?如果是這樣,我們把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引導到哪裡去了?如果世界上的男人,一人拿著一條被割的東西到電視臺來找我們,這個責任算我們的還是算你的?雇你演一次戲,就給我們捅下這麼大的漏子。但還只是你錯誤的一個方面,另一個錯誤是,你一巴掌一下,讓基挺出了一嘴血,就我們這個戲的本身,還怎麼再演下去呢?剛開場高潮就到了嗎?剛上床就要完了嗎?剛拉開大幕就要收場了嗎?剛出臺一個改革措施就要宣佈失敗了嗎?剛吹起喇叭接著就要吹『嗚哇』了嗎?你這一巴掌是打在你不爭氣的丈夫臉上嗎?不,它是打在全世界的觀眾頭上。就這麼劈頭蓋臉了?說讓我們順嘴流血,就讓我們順嘴流血了?接下去怎麼辦呢?你真給我出了個難題。開機之前,你還為你的片酬在那裡跟我討價還價,現在看,你再不給我好好表演,我就把你口袋裡的錢統統給收回來。再這麼下去,就不是你打人的問題了,而是我要打你的問題了!」 導播說著說著,他不讓別人進入角色,他自己倒是提前進入了。人一進入和投入情緒,說著說著就生氣了,生氣到了頂點,「他」──連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角色也進入了──甚至罵了一句「巴格牙路」。罵完我們的哨,接著他又開始罵歐洲的基挺: 「虧你還好意思說在歷史上當過副總統,要不說你禍國殃民呢。怎麼『她』一抽你,你就給『她』跪下了?你剛才那一拳,怎麼就不能提前打出來呢?你也是個老演員了,怎麼還要別人向你提詞和提醒呢?怎麼『她』剛對你開了個頭,你就竹筒倒豆子了?『她』剛問了你一下現實,你就要交待歷史了?如果『她』是在詐你呢?這不是女人和預審員常用的手法嗎?你就不能跟『她』多磨蹭一會兒嗎?你怎麼就知道坦白從寬和抗拒從嚴呢?也許正好相反呢?你閉口不說,或者是裝傻充愣,看『她』能對你怎麼著,如果這樣下去,這個戲不就好看多了嗎?在這齣戲中,你有作風問題這一點我們早就知道所有的觀眾都知道,就是世界上『你的女人』不知道,你要是在那裡裝傻充愣,就等於代表眾人和我們大家把這個包袱甩給了『她』,就等於和我們眾人一起把『她』裝到口袋裡;什麼是戲劇性和斯坦尼拉夫斯基的表演體系呢?什麼是拆了三面牆我們和觀眾共同呆在一個房間和黑屋子裡呢?你倒好,沒把別人裝到口袋裡,倒是自己來了個竹筒倒豆子,這哪裡還有曲折和懸念了呢?好好的藝術,硬是讓你給糟蹋了哩。就是不說藝術,我們說生活,你犯了作風問題,在老婆逼打的情況下,也不能主動招認呀,你也得咬緊牙關不放鬆和提上褲子不認帳啊。這種錯誤是能夠承認的嗎?如果你一承認自己的錯誤,從此以後,你就要生活在錯誤的陰影之下了,就把自己的把柄和生命交給人家了;人家想什麼時候提溜出來遛一遭,就什麼時候提溜出來遛一遭;想什麼時候揭你的傷疤,就什麼時候揭你的傷疤。你這個家庭還怎麼維持和你在這個家庭中從此處在什麼位置?你可就是砧上的魚和罐裡的老鱉了。你是老鱉,你懂嗎?人家今後倒是穩坐釣魚臺了。就是人家今後出了作風問題,你也說不得了。你不是一切都做在前邊了嗎?你不是前車之鑒嗎?我不是向你學習得來的嗎?雖然『她』在沒做這一切之前,心中想的和你也沒什麼區別;但因為有了你這個承認和檢查,你有苦也只能在自己心裡窩著,打碎的牙也只好往肚裡咽了。從此做出的一切成績都是應該──你一輩子就該將功補過;再出了錯誤,可就雪上加霜了。這是人過的日子嗎?聰明的人,到了這個時候都是咬緊牙關不放鬆;一巴掌抽過去還是不承認。不承認就是維護自己今後的生活道路和人生的尊嚴。你可以就此離婚,從此開闢自己新的人生道路,開闢了新的人生道路之後,一切不又成了一張白紙和沒有負擔了嗎?但就是不能低這個頭和認這個賬。何況你也應該知道,女人的巴掌雖然抽了過來,但從她的內心和潛意識講,還是寧肯相信其無不願相信其有呀。女人歷來是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呀。你不承認正中人家下懷,你承認了正好違背了人家的一片心意。本來『她』還有一線希望,誰知一巴掌下去,你『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不但承認了現實,還要交待歷史,怎麼能讓『她』不憤怒呢?不是我攔著『她』,接著『她』另一巴掌就要上去了。這一巴掌,和前一巴掌的含義可就不同了。這一下可就是真的憤怒從此就奠定了你的奴隸地位幹什麼都是白乾的基礎。就是不說這些,說說我們大的方面,說說我們的真理和正義,過去的仁人志士面對敵人的拷打是怎麼樣呢?『上級的名字我知道,下級的名字我也知道,但我就是不說!』你怎麼就做不到這一點呢?敵人就上來一個嘴巴,你就跪到地上順嘴吐嚕了──你這是生長在和平年代,如果把你放到戰爭時期,你還不是一個叛利用徒呀。你這不是也像你女人一樣讓我生氣嗎?我恨不得也上去抽你一巴掌,讓你也跪下來向我求饒!……」 但令導播沒有想到的是,這時的基挺,已經不是幾分鐘之前的基挺了。導播的「巴掌」還剛剛說出來,基挺的巴掌,就像剛才對老婆的拳頭一樣,已經像仁人志士的巴掌一樣,準確無誤地落到了導播的喋喋不休的典型的日本人臉上。這又令我們屏幕下的觀眾一片歡呼。我們的基挺,這時倒把英雄本色終於顯露出來了。基挺反過手來,倒指著導播的鼻子罵道: 「媽拉個×,我們先不說你的正義和藝術,我們先說一說金錢和票子。原來我一直是蒙在鼓裡的。為什麼同樣兩個演員,一個清醒,一個在鼓裡?一個口袋裡揣著票子,一個就讓他友情客串呢?事先徵求我的意見了嗎?有你們這個大的欺騙在前面,我和女人打架不打架、承認不承認自己在現實和歷史上有作風問題還是小事呢,和女人打架,被女人捉住,給女人跪下從此奠定自己的奴隸地位當然不好,但你們不讓我這麼做讓我繼續裝傻充愣是為了什麼呢?也不過是為了對我進行更大的欺騙。表面看你們在替我考慮今後的生活,其實你們只不過是為了目前劇情的發展;轉播一結束,你們拔腿就走,我今後的生活你們哪裡會放在心上?對於我今後的生活最重要的是什麼?表面看是一個家庭,其實是一個社會;表面看是一個倫理,其實是一個金錢,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金錢是萬萬不能的。你們只強調我在這個家庭中的尊嚴,而沒有考慮我在這個社會和在這次轉播中的地位。你們對我苦口婆心說了這麼多,表面看是為了提高我的演技,其實不過是為了對我進行更多的壓榨。你們的用心何其良苦,你們的用心何其毒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還得感謝剛才小哨的一掌呢。沒有那一掌。你們的陰謀還暴露不了呢。既然你們不仁,接著就不要怪我不義,你們在金錢上欺騙我,我接著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不說別的,我只說票子。我也看透世上的一切了,一切都是假的,就別人印刷的票子是真的;真的活生生的人倒是假的,假的沒有生命的票子倒是真的。這種荒唐的結論是誰告訴我的呢?是你們,不是別人;在這之前,世上的真善美、純潔的愛情我還相信,現在到了這種地步,你們可就真的傷透了我的心。這裡的票子有我一份,我應該得到我所該得到的。票子呢,我的票子呢?……」 基挺喊叫著,就要下導播的口袋裡掏自己的票子。邊掏邊嚷: 「給不給我票子?不給我票子我就罷演。我得不到票子,也不讓你們得票子。沒有我的配合和應答,看你們這個對手戲如何演下去?不但讓小哨得不到票子,我一下給你們來一個徹底的,讓你們電視臺也砸鍋,讓你們轉播到這裡就轉播不下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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