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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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摟著點,現在還沒有開始呢,我們租的衛星,還不到轉播時間呢。你現在就在那裡瞎哭,把淚都哭幹了,等會兒開了機,你又該如何呢?」 說得哨也不些不好意思起來,這時也「噗嗤」一聲笑了。接著從連衣裙口袋裡掏出一張口紙,將臉上的淚痕擦去,攏了攏自己的雲鬃,貼了貼自己的花黃,又描了描自己的眉眼,不再胡思亂想,在那裡專心致志地等待著基挺的歸期,在那裡看著燈光師布光和等著衛星轉播時間的到來。想到因為自己的一點吃醋,就這樣驚動了世界,「她」心裡還是有些激動,「她」害怕到時候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呢。「她」害怕到時候戲有些過呢。「她」甚至想到因為這個跟基挺大吵大鬧──自己又背著基挺兜裡揣著大把大把的美元是不是不道德呢?但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一切都來不及重新考慮和糾正了。時間正在一分一秒「滴噠」「滴噠」地響著。電視轉播已經開始倒計時了。基挺來得倒正是時候。基挺就是這樣渾然不覺和提心吊膽──他擔的卻是另一方面的心呢──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攝像機開始轉動了,衛星開始直播了,全世界都看到了基挺那渾然不覺的傻樣。全世界就他一個人蒙在鼓裡了。土房上和瓦房上的電視轉播人員,都在那裡捂著嘴悄悄地笑呢。這時我們的基挺,顯得是多麼地憨厚和可愛呀。世界人民對他編織了一個陰謀,而他在這種陰謀中還渾然不覺──我們在這個陰謀中,猛然看到了我們自己呢;這時的全世界人民,甚至對基挺還有些同情呢。基挺邊走還邊往家門口的椿樹上抹了一把鼻涕呢。當他看到自己的廚房上沒有像往常一樣飄出淡藍色的炊煙的時候,他開始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但這時我們的基挺犯了憨人和愚人的雙重錯誤。他不但沒有想到房上的攝像機,連以前自己在牛屋犯的錯誤也忘記了,而是想到家中的「她」是不是病倒了呢?怎麼會突然不冒煙呢?想到這裡,他腳步還有些加快,他完全沒有想到這是自己的東窗事發和全世界對他編織的一個陰謀。他的這種錯誤而又天真的想法,又一次增加了我們轉播的戲劇性。土房和瓦房上的轉播人員,已經在那裡悄悄地鼓掌了。我們的基挺,是以一種急切和關心哨的態度來到家中,他沒有想到哨正坐在廚房門前生氣呢。當他看到哨在門檻上坐著而不是在屋裡病床上躲著,他心裡已經松了一口氣。他甚至還上前把手放在哨的腦門上試一試溫度,看「她」是不是發燒;如果發燒,是因為什麼引起的呢?是病理性的還是心理性的呢?是不是因為我今天在外邊呆的時間過長,長時間沒有見面,肝腸寸斷和百爪撓心鬧的呢?甚至是不是因為我今天晚到了幾分鐘,過去這個時候我們已經上了床飯菜已經開始焦糊今天晚到了床沒有上飯沒有糊所以就急得上火灶上就不生火了呢?我的親親,你務必不能這樣呢;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早回來有早回來的好處,我們可以早一點迫不及待地上床;但晚回來也有晚回來的優點,我們的激情就準備得更加充分。甘蔗沒有兩頭甜。婚姻就好比一串葡萄,如果我們把前邊的好葡萄和甜頭吃盡了,會不會剩在後邊的都是壞葡萄和酸葡萄呢?這樣反倒有些危險呢。哨,你不要發燒,我來給你解釋。我來給你說些外邊世界的笑話解解悶吧。你裹著小腳,足不出門,對外邊精彩的世界也所知甚少,這樣就談不到婦女解放和容易把思想紮到死胡同裡轉不過車來了。我給你說說張三燒著李四的狗尾巴了吧,我給你說說蛤蟆又紮著老鱉了吧,我給你說說大家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又聽到曠野上豬蛋的嚎聲了吧……如果你覺得這些社會花邊新聞沒有意思,我就給你說說工作上的事吧。你的丈夫現在是什麼人?你的丈夫不是等閒之輩,他是咱們這個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新聞發言人,當然同時也就是咱們村長牛蠅·隨人的新聞發言人了。但是我明確地告訴你,以我從政多年的經驗,我覺得牛蠅·隨人並不是一個成熟的領導人呢──背後議論領導當然不對,但我們不是夫妻嗎?雖然隔牆有耳但我們現在不是說著夫妻之間的悄悄話嗎?一個領導如果不成熟,就好比一個西瓜切開是白瓤一樣,我看他維持的時間不會太長,他也是一個過渡人物呢。(當後來的事實果真證明了基挺這一點看法的時候,基挺和哨已經恩恩怨怨地到了頭打了離婚,已經相互在街頭和趕集和趕馬紮的大路上形同路人,但是在牛蠅·隨人下臺那一天,基挺為了證明自己過去的正確因而也想捎帶其它方面的正確,又興沖沖不顧一切地跑到了我們村的寡婦哨家。他進門就想喊:看,還是我正確吧?但他進門一看,哨正在床上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在一起呢,也就張口結舌和萬箭穿心了。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知道,他在內心,還是沒有忘記哨和還是愛「她」的呀。當然這是後話了。現在他還在幾年前對著他沒有發現的攝像機和沒有發燒的老婆興致勃勃地演講和背後說領導的壞話呢。)──這些大的方面就不說了;他不但大的方面不行,小的地方也處理得一塌糊塗。當了村長,大事不抓,首先開刀的是要換新聞發佈會的地點,也不提前通知我和記者,這世界不就亂成一鍋粥了嗎?不在牛屋開,你要到哪裡開?我在巴黎已經定做了服裝,人家已經來人讓我試穿了,你說牛蠅這不是搗亂嗎?──當基挺口無遮攔地在那裡滔滔不絕的時候,在哨聽起來,一切就是不打自招哇。巴黎果然來人了,果然來姑娘了,他果然摸人家的下巴和人家上床了。如果別人這麼說,我還可以把它當作一種謠言和人言可畏,現在你自己招認了,你又該怎麼抵賴呢?我都替你為難。但我們的基挺,這時還渾然不覺呢,還在那裡給自己罪加一等和製造罪證呢。──我們所有看實況轉播的人,這時又開心地捂著嘴笑了。這個傻小子。這時他的手又摸到了哨的頭上,又想給「她」試溫度。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手這次還沒有接觸到哨的腦門,世界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因為他的手在空中,已經讓哨給打了回去。 「去你媽的!」 多麼地粗野。這是過去他沒有聽過的話。他一下愣在了那裡。他一下有些猝不及防。他甚至在那裡就事論事地想著哨的言語:去我媽的?為什麼要去我媽的?去我媽的什麼?我的媽在萬里之外和地球的另一邊,怎麼就得罪「她」了呢?如果不是我媽而是我的問題,那為什麼還要去找我媽呢?小劉兒的故鄉,就是這樣不成熟嗎?──他倒怪我們不成熟──我已經是成年人了,不需要保護人了,為什麼找我媽?我不懂呀。──但他的這點歐洲人的不懂,又被哨誤以為是男人常用的裝蒜,本來哨還不憤怒或者憤怒是因為劇情的需要假裝的,現在我們故鄉的少女就因為基挺這個關於媽的態度而真憤怒了。和成年人真是談不得戀愛,談的時候倒顯得不錯,他一切都知道照顧你;但到手之後,他一切精明過人──我們的愛情純潔而又單純,他卻一切都經歷過;出了問題,他還用裝蒜來蒙混過關──你還拿我的青春和愛情當不當一回事了?哨越想越氣,這時「她」不但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所有和成熟男人談戀愛的天下少女又罵了一句: 「不但去你媽的,還去你爹的呢!」 因為哨這句話罵出了天下少女的心,電視機下就有人叫好。這使成熟男人──不但是心成熟關係也成熟的基挺在那裡更加摸不著頭腦了。昨天這個時候不還在床上嗎?一切不都好好的嗎?怎麼隔了一夜,今天就亂套了呢?昨天還是一個靦腆的少女,今天怎麼就變成一個母老虎和母夜叉了呢?這裡的女人就是這樣沒有正性和反復無常嗎?過去的一切恩恩愛愛都是假的和不算數了嗎?說過去就過去了嗎?到底是因為什麼?基挺的這點感情和臺詞,也說出了天下所有男人的心裡話。於是同樣得到了電視機下的叫好。當然上風還是讓母老虎哨繼續占著,哨得意洋洋地接著說: 「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腳水。直到現在我才相信,深淵有底,人心難測。現在──咱倆的事說說吧!」 就像警察堵住了違章的司機,小牢子提出了犯人。說說吧──車是你們截的,人是你們抓的,讓我說什麼呀。理由和原因不都在你們手中嗎?但是他們就是不說,就是要反客為主地讓我們說。如果我們說得對不上他們的理由和茬口,他們就讓我們重說。看你們這點貓玩老鼠的心理有多麼惡劣。還不如一口吃了我們呢。基挺也像所有的司機和犯人一樣傻不愣登地張著嘴說:「你讓我說什麼呀?」 由於不知道說什麼,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事,基挺們心裡倒是有些發虛和在心裡打鼓了。抓住的到底是哪一條呢?誰還沒有一點紕漏和前科呢。他的這點猶豫不定的表情,又一次獲得了全世界電視機前觀眾的好評。到了這個時候,購買衛星轉播權的老闆已經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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