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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卷二 2、基挺·米恩與袁哨

  僅僅因為基挺·米恩在操辦新聞發佈會時摸了服裝和道具兩個小姑娘的下巴,家中的「女人」袁哨生了氣。本來在日常的和平的日子裡,當基挺背著一捆草,手裡拿著耙子牽著牛在暮色中走向他們的莊戶小院時,廚房的上空,正在飄著一股淡藍色的炊煙呢。基挺走到院中,放下Ai子,在槽上拴了牛,這時戴著一頂紅頭巾的袁哨帶著一臉溫馨的微笑就從廚房裡鑽了出來。廚房裡同時飄出一股誘人的晚飯的香氣。是透明的紅蘿蔔還是幽藍的西藍花?是豬肉燉粉條或是法式蠔油牡蠣呢?是黃色文明或是幽藍色的大海文明呢?袁哨在圍上擦著手,輕聲細語地問:「挺,收工了?肚子餓了吧?」

  接著就端來一盆滾燙的熱水,放到基挺·米恩的腳下,讓他洗臉、洗腳和洗屁股。基挺解下腰裡紮的紅綢帶,一邊抽打著身上的土沫和草節,一邊溫柔地問:「我一天不在家,悶和孤獨了你吧?」

  袁哨在那裡紅了臉,一邊扣著自己的紅指甲,一邊捏著自己的裙邊說:

  「你還知道我在家悶得慌啊。可你知道我為什麼悶,為誰悶,悶個什麼又悶出個誰嗎?」

  這時基挺已經洗完了一切,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女人」,這時兩人就忘記了肚子餓和廚房裡正在燒著的飯菜,往往二話不說,風捲殘雲地就裹在了一起,接著就迫不及待地到屋裡上了床。一陣大呼小叫,連他們的鄰居卡爾·莫勒麗和女兔唇都聽見了。這兩個惡狠狠的女人說:「一到吃晚飯的時候就鬧春,從不讓人吃個安靜飯,碰上這樣的鄰居也算倒黴。真該對他們操刀一快或是用指甲抓死他們!」

  接著就見他們的廚房冒出黑煙,傳出一股飯菜焦糊的味道。基挺和袁哨──兩個汗津津的人急忙下了床,連衣服都顧不上穿就沖到了廚房。但是一切都晚了。飯菜已經焦糊了。但兩個人還是樂此不疲。乾脆說吧,哨和挺的晚飯,沒有一天是不焦糊的。但在月亮升起的時候,兩人在自己的院子裡,一頓頓焦糊的飯嘎巴和菜嘎巴,兩人又吃得格外香甜。兩人邊吃還邊不好意思地用毛毛眼紮對方呢。這時唯一表達愛情的方式,就是爭著對焦糊的飯菜做檢討了。哨咬著嘴唇說:

  「你在地裡忙活一天,回來又讓你在床上受累,接著還讓你吃糊飯,這一切都怪我。我不能算一個疼愛丈夫的好女人,我是一個壞女人!」

  說著說著,就流下悔恨的淚。這時挺往往慌忙放下手中的碗筷──這個北美人,筷子使得還不太熟練呢,上前摟住自己的嬌妻,一邊給他擦淚,一邊小聲對著他的耳朵眼說:

  「達令,一切都怪我,是我太急切了,才弄糊了這頓飯。急切起來,往往也忘記了溫柔呢。我剛才不算粗暴吧?我沒有弄痛你吧?……」

  哨又緊緊地摟住了挺,將頭紮在挺的懷裡,不好意思地一邊往裡邊拱,一邊搖著自己的頭,滿頭的鈿釵錙珠亂動,耳唇上的兩個鑽石耳墜亂晃,弄得挺又有些攏不住自己了。

  當然這是在日常的情況下。這是在平時的和平的日子裡。但今天就和往常不一樣了。因為村中突然謠傳基挺·米恩在牛屋犯了作風問題,和兩個巴黎來的小妖精──一個是服裝,一個是道具,在那裡調情玩耍,這就惹急了家中的女人哨。當晚霞燒紅了西天的時候,當暮色一點一點抹抹濃厚起來摻進村莊的時候,基挺牽牛往家裡走,遠遠望見自己家的房頂上沒有像往常一樣飄起炊煙,基挺就預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回到家中,果然,鍋是涼的,灶也是涼的,女人哨沒有像往常一樣從廚房裡鑽出來,廚房裡也沒有飄出紅燒肉或是法式牡蠣的菜香,哨坐在廚房前的門檻上,正一言不發地悄悄地抹淚呢。屁大的村莊,哪裡經得起一樁謠言呢?怎麼到了同性關係社會,大家還像異性關係時愛關心別人呢?怎麼還是一傳十十傳百呢?傳著傳著,事情就傳得離奇和嚴重了。挺已經與那兩個女孩子上床了。還是本性難改呀。在同性關係的國度發生了這種事情,比在異性關係的國度裡發生這種事情還要讓家裡人感到難堪呢──吃醋倒還在其次。我們剛剛搞了革命不久,就有人要搞反革命了;我們剛剛主持新政,就有人要復辟回潮了。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我們新村長、這場運動的領導者牛蠅·隨人的新聞發言人基挺·米恩。他是代表自己呢,還是代表村長呢?這反映了一個動向呢,或是開了一口子呢?這用不用封井或是染頭呢?已經有好事者譬如六指、白螞蟻和俺爹,開始在村口拾糞的路上,截住村丁小路打問了。我們的村莊要向何處去?這樣下去,我們不就國將不國和同性關係將不同性關係了嗎?大家叨著旱煙袋當然白螞蟻叨著小蛤蟆向他賠償的新水煙袋在那裡發愁。當然,大家想來想去又想通了,我們不還是搞同性關係的初級階段嘛,難免有些舊社會遺留下來的陳規陋習,他摸了兩下女孩子,就讓他占了這個便宜吧。何況這些女孩子是巴黎來的也不是我們故鄉固有的,我們的基挺不摸,她們回到巴黎也得讓巴黎的男人摸呀。既然誰摸都是摸,基挺在巴黎之前摸了說不定還是給我們故鄉掙光呢。基挺雖然跟我們老哥幾個格格不入,路上見了我們這些老資格的故鄉人──對我們這些幾朝元老也不脫帽致敬──他可真不懂禮貌讓我們生氣──你充的什麼大?大爺在故鄉橫行的時候,你不知還在哪個蠻荒之地的雲裡霧裡飄呢。我們這個文明古國。不過話又說回來,在現在這個世界上,就是在古國之中,還有幾個是懂禮貌的?倒退到過去的抗日戰爭時期,他們見了城門口持槍站崗的鬼子還知道鞠躬,現在倒對我們充大了。可見人蛻化成什麼樣子了。就是自己的親兒子,你把身上的肉挖下來給他吃,他還不知道好哩。別說別人了,就說我兒子吧,俺爹這時站出來說,我就是整天把自己身上的肉挖給他吃,他整天還想著怎麼搗蛋和謀殺你呢,看他在作品中已經將他的爹爹臭成什麼樣子了?白螞蟻和六指叔叔也在那裡搖頭感歎,各人想起了各人的一段心事。──雖然他不再給我們脫帽,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摸了人家的姑娘,還是比讓人家摸我們故鄉的姑娘要好一些吧。摸了外邊的姑娘,比起摸了同性關係國度之內的姑娘,處理起來性質還是不一樣哩。如果摸了裡邊的,就是有意破壞;現在摸了外邊的,我們只能說他或判定他是一時走神和驢樁上拴不住韁繩。這樣分析起來,老哥幾個心裡才平衡一些。一切都能自圓其說了,大家也就分散開四處拾糞去了。唯有小路在臨散場時說了一句英勇的話:

  「幸好他是摸了外邊的,如果是摸了裡邊的,別看他是村長的新聞發言人,在歷史上又做過副總統,現在是司法獨立,我照樣敢給他染頭和封井,渴死他們!」

  當然這都是一幫事不關己的別人的議論了。因為事不關己,議論起來都有些大而化之,但具體到基挺·米恩的「女人」袁哨這裡,事情的性質就不一樣了。「她」對這個事情的看法恰恰和六指、白螞蟻和俺爹扭了個個兒,哥兒幾個看重的社會方面,恰恰是「她」所不重視的,社會影響在夫妻關係中頂個球用,過去我在歷史上主公(主公和公主只差一個字,看來由主公到今天為人妻的公主,也不是偶然的嘍。)都當過,還不明白社會影響是一個什麼東西?我現在注重的不是社會影響,而是他為什麼摸了別的女人和跟別人上了床。對於我這家中的女人來說,其它所有的女人都是外邊的,已經無所謂故鄉或是巴黎了,已經無所謂她是誰了。我現在要的是一個結果,你是摸了一個或是兩個?是摸了兩個或是三個?……或是像外界謠傳的那樣,不僅僅是摸了乾脆連床都上了?你小子要一點一點給我交待清楚。別看我平時挺溫柔,真惹得老娘性起,任你奸似鬼,讓你喝了老娘的洗腳水。以前房頂上冒著炊煙,今天就別冒了;以前裡面飄出了肉香和牡蠣香,今天就讓它飄出大糞香吧;以前我給你端洗臉洗屁股水,今天就讓你喝老娘的洗腳水吧。過去溫柔的哨,今天就這樣氣呼呼地坐在廚房的門檻上,等待著「她」男人的歸來。旁邊的鄰居兩個長舌「男」卡爾·莫勒麗和女兔唇這時也都興奮地把耳朵貼到了隔壁的牆上,等待著戰爭的爆發。已經好長時間沒聞到血腥味了。兩個在世界上原來是惡狠狠的女人現在是惡狠狠的「男人」已經像兒馬聞到騍馬的騷味一樣在那裡熱血沸騰。甚至「他們」已經通過氣功和香功告訴袁哨,基挺和外邊的小姑娘已經上床了。我們親眼所見。BBD和NHD,也已經向哨購買到了這場戰爭的實況轉播權,當然他們電視臺內部也有不同意見,有人說得看一半劇情再轉播,同性關係運動剛剛開始,這樣的矛盾擺在魚龍混雜的觀眾面前,誰知他們感不感興趣呢?也有人說要當即立斷全程買斷,就是因為剛剛開始,觀眾才對這個感興趣呢。剛開始就鬧矛盾有什麼不好?這就是新聞熱點和焦點了。就是拋開這個矛盾不說,不說他們現在的狀況,不說同性關係,單說以前和歷史,一個是過去的副總統,一個是過去的主公和公主,現在他們的青春還原和克隆,擱在一起還能不好看嗎?於是就決定購買。我們故鄉的少女哨,這時懷裡已經揣著大把大把的綠票子,來和基挺鬧這個矛盾。這就使我們發生了一點懷疑,這場鬧劇也許就具有表演性了。任你基挺再狡猾和精明過人,怕也鬥不過我們故鄉的一個少女了。在這場鬥爭中,我們故鄉取勝是無疑的了。電視攝像機架到了哨的土房上和瓦房上。空中的衛星就定點在哨和基挺的家院上空。看到因為自己家的一點屁事,電視轉播人員來了這麼一大批,我們的哨除了剛才的憤怒,突然又有些興奮了。這種在眾目睽睽之下眾望所歸的明星的日子,「她」老人家也已經久違了。現在離三國他當主公的日子,已經有多長時間了?從這個意義上,「她」覺得同性關係運動搞得實在是好,它使每一個人又找到或者說是還原到自己的位置。斷檔一千多年的日子,到底每天是怎麼過的?哪裡還有一點生命的活力和鮮亮呢?但今天不同,就要重新開闢一個歷史了,我就要重新活在眾人的目光之下告別無足輕重的日子。從這個意義上,自己的丈夫摸人家小姑娘的臉還是好事呢,沒有這一摸,哪有現在的繁華景象呢?哪怕他真的上床了呢。想到這裡,「她」又有些不生氣了。「她」覺得「她」甚至可以原諒基挺了。但這也是一時的胡塗想法。「她」又知道,如果「她」現在原諒了基挺,眼前的一切繁華,又都不存在了。人家的轉播,也是白轉播了。大家要看到的,就是「她」是如何不原諒基挺的。這也是打虎上山和逼良為娼了。基挺,我的夫,不是我心狠,不是我不原諒你,而是事情到了這一步,我也是將軍下不來馬呀。我要下馬,社會和人民不答應一樣啊。就好象我當年想從主公的位置上退下來,社會和人民不答應一樣。想一想,當一個名人是容易的嗎?有好多事情,並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呢。你還得注意自己的公眾形象呢。我現在也只能只顧自己而顧不得別人了。所以「她」在基挺沒有回來之前,在攝像機還沒有打開和衛星沒有轉播各國的電視都還在那裡播無聊的其它社會新聞和言情片的時候,「她」自己先在廚房門口找到了一個最佳的鏡頭位置──門框,倚在門框上的小媳婦,是多麼地隨意和有風采呀。「她」知道這一點事先的準備和選擇,對於將來歷史的重要和寶貴。到了將來,這都是珍貴的歷史鏡頭和資料呀。攝像人員對這一點倒十分滿意,因此哨也有些洋洋自得。一千多年的感覺,到底還是藏在心中啊。漫山遍野之中,靈魂還在呀。一有風吹草動,就可以還陽啊。這種費盡心機的等待,又包含著多少辛酸?想到這裡,哨不知不覺地流下了一滴豆粒大的淚。一看到這淚,攝像人員以為這個演員已經提前進入了情緒呢,就在那裡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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