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三一


  但這時的橫行·無道,已經是昏了頭了。他忘記了自己是在跟誰打交道了。他以為孬舅還和剛才那幫婦女一樣呢。也是挾著剛才的餘威,也是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這就是小流氓和大流氓的區別了,大流氓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不忘自己的身份,小流氓頭腦一熱就忘記自己是誰了,一下就把自己的小流氓尾巴給暴露出來了,他這時忘記了自己正在領導一場運動,他的一言一行,都會對這場運動發生影響,他把自己又還原成一個街頭鬥毆的小流氓,他見孬舅跟他說「你放開」──這話在過去小流氓打架的時候耳熟能詳;你放開,當自己打不過別人或是別人抓著你頭髮使你動彈不得的時候,弱者就愛用這樣一句話來退卻和求得和解。現在橫行·無道就把孬舅當成了這樣的弱者,把自己當成了抓著別人的強者。他一下回到了舒服的過去,回到了自己在歐洲無法無天的小流氓時代──就是在那時,他也沒有這麼威風過哩。他也是常被別人抓而很少抓別人呢。他學著過去的強者和抓他者的口吻回答:「我不放開。」

  孬舅這時又微笑著說:「你放開。」

  橫行·無道也笑著說:「我就不放。」

  到了這個時候,橫行·無道的找死,就是必然和無疑的了。這是在我們的故鄉而不是在歐洲。俺舅也不是小流氓。兩個人的誤會是一個小流氓把大流氓當成了小流氓,一個大流氓就這樣感歎著把一個小流氓平等地說拍死就拍死了。橫行·無道就這樣前功盡棄了。孬舅又問:「當真不放?」

  橫行·無道說:「就是不放。」

  這時俺的孬舅,就真的起了殺他之心和毫不動搖了。他就拿出了當年的土匪威風而暫時扔掉秘書長的大褂了。多少年之後,我和俺爹在一起,回憶到這段往事的時候,俺孬舅還得意地所以又故作不在意地說:

  「當時我也是忍無可忍。不然一個小毛賊,何必殺他呢?當然,說滅掉他,對於憤怒的我來說,也就是舉手之勞──我一個暴脾氣,哪裡容得下那個──跟憤怒的黑瞎子拍死一隻松鼠差不多。」

  看到他這種得意樣子,我就知道他年齡大了,他連引伸這場殺小毛賊的社會意義都忘記了。也只好忍住不笑。但在當時,俺的舅舅,客觀上代表著我們主觀上也真是氣急於是就顯露出英雄本色。說時遲那時快,忍無可忍之際,他「刷」地一聲,就從袖子裡拽出一根民國時代的丈八糞叉,還沒等橫行·無道反應過來,一糞叉上去,就叉到了我們新領袖橫行·無道的心臟上。五個大血窟窿,像開了水閘一樣向外噴湧。我們的橫行·無道,就「撲」地一聲倒在了打麥場上。橫行·無道的靈魂,慢慢地就飄散了。一切都是飄散於偶然啊。等到老橫倒在血泊裡之後,我們又動了惻隱之心;對於他的死,我們又有些同情了。人家為我們張羅半天,人家圖個什麼呢?人家不遠萬里地來到這裡,是容易的嗎?許多娘們小孩,對於孬舅的大義凜然,又有些非議了。幾十年過去了,他的土匪氣還是沒有改掉呀。別看當了一陣秘書長,江山易改,本性難易。對於他領導我們的往日時光,都感到有些後怕和生疑了。對出現這情況唯一感到高興的,就是橫行·無道過去的戰友牛蠅·隨人了。戰友才是最兇狠的敵人,敵人才是最親密的朋友。現在的事實,又一次證明了這個道理。這個已經被我們在心裡上廢黜的領導人,現在又站出來收拾殘局。他站在高高的糞堆上,看著戰友的屍體,揮著大手說──剛才的大手還耷拉著,大手已經變成了小手,現在又一寸寸地眼見長大──他揮著大手說:這個結局好,我們又光復了,我們又勝利了。如果說我們在不長的功夫裡在打麥場上接連打了兩仗的話,現在這一仗雖然沒有剛才殺的人多──剛才殺了一大批,現在就殺了一個人,但是現在的個別制服比剛才的大規模制服還更具有歷史意義呢。領導權又回到了我們的手中,我們又有好日子過和有哈蜜瓜吃了。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又一次走上正道和步入正規了。當然,這也是我早已經預料到的。敵人再猖狂,終有他滅亡的一天。當然,對於殺人的兇手,我們也是要懲罰和不能姑息的。劉老孬殺了人,也是要關起來的──這才是一箭雙雕呢。小路,下手!牛蠅·隨人在那裡興奮地叫道。小路見牛蠅·隨人光復之後又起用自己當村丁,這時也十分興奮,拿起一段爛麻繩,上去就把俺舅給捉住了;接著不顧俺前孬妗鬼魂地哭叫──關鍵時候還是前老婆好呀──就把俺舅關到了一個羊圈裡。不過平心而論,經過這場變故,牛蠅·隨人也變得隨和和懂事多了。他端著一個薄皮大餡的包子邊吃邊說,平息騷亂不是為了不搞同性關係,吃了薄皮大餡的包子,是為了更好地搞同性關係。這時他的思想,還真的走上了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正統和正確之路。但這也就是馮·大美眼和豬蛋所主張的呀。看轉了一圈,又轉了回來;蒼蠅飛了一圈,又落回到原來的地方。至於在這場歷史的旋轉和誤會中被碾軋和一抹而過的打麥場,現在還有誰會多看一眼呢。現在牛蠅·隨人宣佈的故鄉搞同性關係的主張和標準,就是原來馮·大美眼和豬蛋主張而還沒有宣佈的標準,那就是只要不搞異性關係,剩下的環境就寬鬆了──給大家一個寬鬆的環境,剩下的就是老鱉看蛤蟆,對上眼就成。這個標準一宣佈,大家都立即歡呼起來。這是我們盼望已久的呀。我們盼的就是這個標準。雖然這個標準比較起以前的異性關係,沒有任何新奇之處。但熟悉的才是大家容易接受的呀。等待這麼多天,終於把我們的節日給等來了。大家也都急不可耐和急不我待了。大家不約而同地齊聲問:「什麼時候開始?」

  牛蠅·隨人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大家──他憋熬了這麼多天,也有些急不可耐了,又說了一句大家擁護的話:「還能什麼時候,就是現在了!」

  大家又是一陣歡呼。當然,打麥場上又起了一場騷亂。大家說動手就動手了。大家就像異性關係在集上相對象一樣,這時都急急忙忙地開始找同性的對方了。鱉著鱉,蝦找蝦,蛤蟆找了老鼠家。打麥場上就像開了鍋,人聲鼎沸,熱血沸騰,擁擠聲,喊人聲,尋子覓爺聲就像俺村打麥場上電影散場的時候。一場大戰開始了。幸福的樂園就在我們前邊。後來,一個同性關係者的第三代克隆成長為一個後現代派的畫家,根據自己早年風裡雲裡飄的記憶,根據當年打麥場上的混亂情況,創造了一副風靡世界的油畫。油畫的名字就叫:《尋找》。

  不過,話又說回來,在當時的這次尋找中,大家還是有些不滿。主要的不滿,還是針對我們的領袖牛蠅·隨人。他讓大家平等,他自己首先就來了個不平等,利用職務之便,在大家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一把就抓住了他早就瞄好的心上人──我們故鄉的小嫩瓜、我的好朋友白石頭。這讓大家有些憤憤不平。但他身為運動的領導,只要我們大部分滿意,有這麼一點小的特權,也是正常的和可以原諒的。於是我們也就原諒了他,讓他破了我們的小嫩瓜。為了這個,俺的爹還對我不滿意呢,在那裡對我白眼了半天,也不怕耽誤他自己的尋找。為什麼人家老牛看上小白沒有看上你呢?為什麼人家白螞蟻可以屢屢沾上人家兒子的光我一次也沒有沾上你的光呢?這可讓我哭笑不得。爹呀,你該找誰就找誰吧,你這樣長時間的看著我,會讓人家誤會你是看上了我,這不但耽誤你的尋找也耽誤我的尋找,更重要的,會讓人家誤會我們是要亂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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