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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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就和牛蠅·隨人說的不一樣,也和現場的氣氛不協調。一個沉悶的氣氛中,能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就好象晴天響了一個霹靂和雲縫中鑽出一絲太陽呢。雖然這句話沒有什麼創造性,這樣似含又不含哲理的話,在我的故鄉,三歲的孩子一天也能說出一大車;但在這種特定氣氛下,一下就顯出它的新意來了──一句普普通通的話,把它放到特定的語言環境中,就能使它放射出最大的光彩甚至還能開闢出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呢。這種情況,我們在小劉兒的作品中還見得少嗎?也許橫行·無道就是看了小劉兒的作品,得到啟發才這麼說出來的也料不定呢。所以這句話他一說完,就得到了全場聽眾經久不息的掌聲。他們像在沉悶的氣氛中,再一次讀到了小劉兒的作品。橫行·無道平時也不像一個讀書人呀。怎麼到了關鍵時候,就顯示出他的文雅和有謀略的風度來呢?他以前不是一職業殺手嗎?可見殺手和寫字的人,在心靈上有內在聯繫。橫行·無道這句話一出,就把剛才牛蠅·隨人的長篇大論給斃掉了。剛才牛蠅·隨人的講話,就顯得那麼粗暴、殺氣騰騰和不得民心。他是以出賣牛蠅·隨人和他們統治集團的集體利益為代價,來換取他個人的民心的。我們的牛蠅·隨人,這時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呀。他已經取得的一切都不復存在,現在剩下的就是橫行·無道。一句話下去,就使人成了歷史的垃圾,這就是小劉兒語言的功夫和厲害。標準就開始由橫行·無道和小劉兒確立。這時標準的確立,似乎和發生不發生這場騷亂,也毫無聯繫。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從前。汪汪大水裡扔下一塊石頭,似乎濺起沖天的浪花,但是很快傷口又平復了,水面又和以前沒什麼區別了。我們的打麥場上,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局外人成了牛蠅·隨人。在我們的掌聲中,橫行·無道已經呼之已出和在那裡和藹地用手壓我們的掌聲了。橫行·無道對著擴音器又說: 「世界轉了一圈,又轉了回來,一切都沒有改變。」 這句不著腔調的話,又引起一陣雷鳴般的掌聲。掌聲一起來,想壓是壓不住的。橫行·無道說: 「什麼標準呢?我看標準還是以前的標準(這叫什麼創新呢?小劉兒在底下想。我們還鼓什麼掌呢?他怎麼能跟我的作品同日而語呢?但是出於眼前利益,小劉兒還是跟著眾人鼓了掌。)只要我們不像剛才亂來就行了。只要不把人撕成碎片就行了。不管怎麼說,把人撕成碎片,總是犯法的吧?(橫行·無道這點不高明的幽默,又贏得一片笑聲。可見人在專制之下,大家對世界的要求是多麼地低啊。)我看在同性關係者和村裡人相互配對的時候,標準和原則也就這麼幾條: 「一,布袋買貓是不行的。」 「二,男女亂搞是不行的,同性關係總得有個同性關係的樣子。就好象我們要絕食總不能吃東西一樣。」 「當然這些標準也沒有什麼新奇。因為我們原來就是這些標準。但是,這些標準一經我老橫重新確立,就像剛才我講話一樣,放到特定的語言環境中,效果就和以前不一樣了,於是它就成了新標準了。過去有標準大家不遵守,於是惹來了騷亂;今後可就軍令如山倒,大家就不能自行主張了……」 說到這裡,橫行·無道又有點像剛才的牛蠅·隨人了。開始聲色俱厲和張牙舞爪起來。這時我們才知道,不管誰上去講話,不管一開始是什麼樣子,到頭來都是換湯不換藥呀。不是說一切無標準嗎?不是說無標準就是最大的標準嗎?原來這只是他未上臺時的需要;真到上臺之後,他就要重新確立秩序了。我們剛才對於牛蠅·隨人的拋棄和對橫行·無道的歡呼,一下又顯得膚淺許多。橫行·無道因為過去當過殺手,這時還有些牛蠅·隨人沒有的驕橫呢。他說: 「醜話說到頭裡,在我老橫確立的新標準面前,誰要再不聽招呼,再亂來,我們雖然不會再笨拙地把他們掃平,但是我們可以給他或她實行祖上的制度嘛,可以給他或她染頭或者封井嘛,不准他們上井擔水,當然也包括不讓他們使用自來水;讓他們舒坦一時,難受許多天,渴死他們。這不是比馬隊還要抻他們的勁和拿他們的龍嗎?村丁小路的祖先不是在歷史上拿著扁擔看過井嗎?現在就不換家族不換人和不換扁擔了──仍由小路來看管。這樣說起來,好象同性關係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如果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怎麼搞得這麼複雜和這麼嚴肅呢?怎麼還出來這麼多規定呢?我們搞同性關係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解放我們自身釋放我們多餘的能量嗎?怎麼現在搞得三步一崗和五步一哨?是老牛搞的還是老橫搞的呢?搞也許不是我搞的,但我們針對的,卻是那些在過去異性關係還沒有搞夠這次是懷著異性關係的目的混雜在我們同性關係隊伍中的人,就是那麼一小撮階級異己分子。他們是誰呢?他們就在我們這些人中間……」 這話在底下的聽眾中引起一陣震動。但橫行·無道說到這裡,開始賣起了關子,拿起一瓶蛤蟆蝌蚪水喝了起來,故意在那裡抖著腿不說了。我們這些在台下的靈魂們,可就人人自危和相互緊張了,可就一個個地支起耳朵和張起嘴巴了。可就顧不得追究橫行·無道而開始擔心自己了。不會是我吧?大家都這樣想,特別是那些果然懷著異性關係目的來殉情和搗亂的人;看來橫行·無道還是有些統治手腕,我們剛才小覷了他。真是狐狸再狡猾,也逃不過獵人的眼睛。但是我們人人又懷著僥倖的心理。這時我們又想念起已經被橫行·無道變成豬的豬蛋大叔。過去看著豬蛋大叔也不是東西,現在做了亡國奴,才感到豬蛋大叔領導我們時的親切。如果仍是豬蛋大叔的時代,他能這麼給我們賣關子折磨我們的神經嗎?他不早就該殺殺該打打就像爹娘對待自己孩子一樣給處理了嗎?殺殺打打之後,豬大叔還是我們的豬大叔,我們在一塊打打鬧鬧還是一家人;現在可好,我們的命運,就交到別人的一張嘴巴上了。我們就成了他瓶子裡的一群蝌蚪了。豬大叔被放逐山野了。我們看著橫行·無道的嘴巴,都希望他早一點將瓶子放下來,將我們這群蝌蚪從他嘴裡吐出來。終於,他吐了,他點名了。他點名的時候,就跟宣判會上念犯人的名單一樣,這是多麼讓人心驚肉跳和驚心動魄的時刻啊。 「小劉兒,瞎鹿……這次先宣判這兩個,留著幾個下次再宣判。你們兩個,都不是為了搞同性關係而是沖著馮·大美眼來的吧?」 我和瞎鹿,當時都嚇得暈了過去。白石頭和白螞蟻等人,就開始歡呼雀躍和奔走相告。抓典型原來就抓了兩個。連俺爹這時也有些高興,趕緊站出來要和我劃清界線,要揭發我以前的別人所不知道的男女方面的問題。我們進入同性關係時代才幾天,我們以前的男女之事就變得這樣見不得人和成了置人於死地的彌天大罪了嗎?俺爹說,小劉兒以前不但迷著馮·大美眼,有時夜裡說夢話時還念叨過聖女貞德呢。打麥場上立即又引起一場混亂。這個王八蛋,不但想著洋人,還想著故鄉的聖女呢,他還要中西合璧呢。聖女貞德女地包天立即要上前抓我撕我,生怕由於我的夢話而使她受到牽連。倒是橫行·無道皺著眉上去把她和俺爹給攔住了: 「我雖然宣判了小劉兒和瞎鹿,但是並沒有說他們犯了死罪呀。恰恰相反,我採取的是既往不咎的原則。讓他們知道這個錯誤,站隊站錯了,站過來就是了;以前亂搞或亂想男女關係,從今往後不亂搞亂想就是了。單從這一點出發,我們倒是和以前的男女社會沒有什麼區別甚至是殊途同歸。他們不讓亂搞男女關係,我們也不讓亂搞男女關係。我們的要求甚至比他們還嚴格。這就是世界上萬物同理的又一個例證。我們念他們是初犯,是犯在我們的規定之前而不是規定之後,我們給他們倆一人一個男人內警告處分也就是了。沒必要非抓起來嘛,沒必要非處置了嘛;就放到群眾中嘛;對群眾也是個教育嘛;不要落井下石嘛。小劉兒,瞎鹿,你們說呢?」 他的這種又打又拉先打後拉的戰術,已經使我們倆心服口服。我們犯了這麼大的錯誤,橫行·無道還對我們寬大處理:只給了我們一個處分,不殺頭,也不關監獄,我們已經對他感激涕零了。橫行·無道,有你的。你的領導方法和領導藝術已經讓我們五體投地。我們見橫行·無道大叔主動徵求我們的意見,把我們的命運交到我們自己手裡,我們倆都不相信這是真的;怔了半天,等意識到這問話確實是在問我們,我們忙不疊地上前抓住橫行·無道的手,四隻眼睛流著四行淚說: 「我們的橫大叔,我們還能說個什麼?您看該怎麼辦,您就怎麼辦就是了!我們的小命就握在您的手裡,您對我們這麼寬大,我們對您老人家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哪裡還敢提出什麼額外的要求呢?從今往後,我們多活一天,就是您多給我們一天;我們這輩無以報答,就下輩子做牛做馬銜環含草報答您吧。從今往後,我們就是您的鐵軍,我們就是您的嫡系部隊。您說往東,我們就不往西,您說打狗,我們就不打雞,您說天黑,我們趕緊把眼給捂起來。從今往後,我們決不再搞男女關係,不但不搞,連想也不想。我們要安安心心和扎扎實實地搞同性關係,不蒸饅頭爭口氣,一定要搞出一個名堂讓您看一看……」 說著說著,我們流著淚就說不下去了。橫大叔也理解我們的心情,這時又和藹地拍了拍我們的肩膀: 「要說你們有什麼錯誤,你們的主要錯誤也不在關係方面──凡是我們在生活中犯錯誤,往往並不在錯誤本身,而在錯誤的言外之意上:你們的主要錯誤還是在交朋友上啊。你們認聖女和爹,以後總該挑揀一下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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