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淩晨三點以後。打麥場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都結束了,萬物寂靜,秋蟲啁唧。這時豬蛋想跳到馬隊上講話,表明自己的身份,但一把被牛蠅·隨人給拉了下來。傀儡就是這樣一種下場,事過之後哪裡還有你講話的市場?剛才沒有把你當西瓜一塊踏過,就夠便宜你了。你以為現蒸現賣的薄皮大餡的包子有你的份呢?那就錯了。說這話的時候,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等人一人手裡拿著一個熱氣騰騰的薄皮大餡的包子在那裡埋頭啃著──這薄皮大餡的包子代表著什麼呢?就代表著我們的童年和我們童年的夢想啊。我們把著飯鋪的門框,往屋裡張望,烏黑的桌子和烏黑的筷子,熱氣彌滿,我們看不到大胖子和小猴子的身影,我們把指頭放在我們的口中,我們漆亮的黑眼睛,眼睜睜地看著這薄皮大餡的包子出鍋和出籠了。有人在火上燒了兩隻紅辣椒,再燒兩粒花生米,擱到蒜臼子裡搗碎,滴上兩滴麻油,熱騰騰的包子,蘸著這些辣椒,他們大吃大嚼起來。不願吃辣椒的,還可以搗蒜嘛。這個吃包子的熱騰騰的場景,我們在《大狗的眼睛》裡看到過呀。地主招待長工或是他以前的長工現在來搞土改了。我們看到這裡的時候,我們多麼地想當這家的長工啊。但是現在包子出來了,不說你是長工,我豬蛋以前還是村長呢,怎麼現在說沒我的份,就沒我的份了呢?你們這些洋人吃包子,怎麼不去蘸蒜和蘸辣椒呢?但是,面對著一大盆熱氣騰騰的包子,我們昔日的新軍頭目、我們的村長豬蛋,人家說不讓他動,他就是不敢動呢。黑馬隊和紅纓槍隊還沒有撤離呢。他只是Ii惶地看著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也包括看路小禿,路小禿現在倒拿著一個掉底的包子在啃呢。這時豬蛋心裡說:路小禿路小禿,以前你好賴是一個民族英雄,現在你就這樣有奶就是娘和賣國求榮了嗎?你連曲線救國都不搞了嗎?我們怎麼就把童年的夢想,終於交到別人手中了呢?),手像童年一樣放到嘴裡,悽惶地問了一個生最深刻的主題: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我該到哪裡去呢?哪裡是我的故鄉和人生的憩息地呢?」

  本來牛蠅·隨人還想回答他文雅一些,但他的同伴橫行·無道這時站了出來。當然對橫行·無道這種舉動,牛蠅·隨人也有不同看法,你就這麼隨隨便便地站了出來,就這麼隨便地發言和說話,你這些話經過我們集體討論了嗎?你是代表你個人呢還是代表我們大家呢?下次不讓你管宣傳了。但橫行·無道既然站出來和準備這麼做了,牛蠅·隨人也沒有必要為了一個難民和豬蛋去無原則地得罪自己的同夥,你辦事已經無原則了,我接著再無原則下去,不就錯上加錯和反映出我們整體的素質了嗎?於是,牛蠅·隨人一堅持原則,就苦了我們的過去的村長豬蛋了。因為這橫行·無道想出的主意,竟是一個惡作劇──看看當故鄉喪失到別人手中時,我們的領袖是怎樣一個下場。橫行·無道說:

  「你叫豬蛋,我們看你也是一頭豬,你和你的故鄉,犯了這麼大的錯誤,雖然你從外面搬兵殺虜本鄉群眾也算立了一功,但是說不定你叫醒黑屋子裡的人還要罪加一等呢。我們本來是要把你放到圈裡餵養,等到年底殺了過年(聽到這裡,豬蛋嚇得臉都白了),但是看你立功和罪加一等的份上,我們就放你一碼,把你當野外的夜豬給放了吧!」

  接著,就用粘棍和吹筒,在豬蛋的豬尾巴上粘上去一掛鞭炮,接著像奧林匹克運動會點火一樣,一個火箭從民兵式構架上發射出去,準確無誤地落到這鞭炮上將它點燃。這掛鞭炮一響,我們的豬蛋,屁股可就著了火了,接著就燒著豬毛和後腿了。在「劈里啪啦」的鞭炮聲中,豬蛋淒厲地一聲長嚎,撒丫子朝荒夜裡跑去。從此我們的豬蛋,就成了一隻野豬,在山野和荒林裡過著顛沛流浪和朝不保夕的生活。漸漸尾巴沒有了。屁股也成了稀爛從此再沒有痊癒過。它從此沒有了故鄉和親人,沒有了可以回歸的家園。有時當夕陽西下的時候,當沒有風也沒有雨的日子,當我們人靜了風物也靜了,我們會偶爾發現,在故鄉的遠處,在一個土堆上或是山崗上,一頭又髒又瘦的野豬,正呆呆地看著我們故鄉村莊的暮色和炊煙呢。看著看著,或是潸然淚下,或是悲愴地突然仰天長嘯一聲。這就是我們的豬蛋了。至於在以後的一天,它又突然返回我們的故鄉,在我們的故鄉大有作為,這就是後話了。豬蛋大叔,您就暫時先保重吧。

  這時在打麥場上,牛蠅·隨人已經開始發表就職演說,同時要對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發表綱領性意見。他演說的時候,橫行·無道就站在他的旁邊,做出你說完我還要再說兩句的架式。這又令牛蠅·隨人非常不舒服。剛剛打完了仗,就出現爭奪領導權和相互不服氣的局面了嗎?從此就要是雙架馬車了嗎?牛蠅·隨人皺了皺眉頭,但面對著眾人,又是他老人家上臺的第一次演說──以前還沒有這種機會呢,也就是到了小劉兒的故鄉或是在小劉兒的故鄉,才會出現這種機遇;想到這裡,又心平氣和一些,就暫時把橫行·無道給忘記了。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又學著把手放在前襠上,找到了一個安全的位置,才和顏悅色地說:

  「女士們,先生們,同志們,朋友們──鄉親們:

  看到你們依然站在這裡,看到一個舊世界被打破──不破不立──和一個新世界在誕生,我們故鄉就要以嶄新的精神和面貌巋然屹立在世界的東方,我心裡和大家一樣高興。大家放心,黑馬隊和紅纓槍隊,飛毛腿和民兵導彈、粘棍和吹筒,馬上就要收回去了,這裡又是一個和平的年代。我們又可以安心地搞我們的同性關係了。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又可以順利地開展下去了。我早就說過,這次行動不是為了不搞同性關係,恰恰相反,是為了給大家搞同性關係創造一種更有利的條件。大家可以試想一下,像剛才打麥場起事的時候,同性關係的標準和異性關係的標準都同時混亂了,大家都成了一窩蜂,都愛誰誰了,這場運動還能持續有力地發展下去嗎?如果這個時候沒有人站出來將事態控制住,那我們的故鄉就真要遭到浩劫甚至到達毀滅的地步了。說真的,說實在的──這些都是小劉兒在書中和生活中常用的話,好象誰不讓他真和實在一樣,我們也不想採用這種極端的措施,我們也是出於無奈。當時我要不倒人,人就要倒我,讓我奈何?我現在想說的,就是這樣一番話。我不管別人怎麼想,我得先把自己擇清楚,不然我就有思想負擔,這對於今後我要領導的同性關係運動是不利的,我倒不是首先考慮我自己。如果大家承認我是清白的話,那我就可以說,惡夢醒來是早晨;過去的一切,都已經不是新聞了BBD和ABD,就不要盯著這個不放了,接著報道了一下我們同性關係者回故鄉運動的健康發展,讓世界人民重新受到鼓舞,有什麼不好呢?過去所以引起騷亂,原因並不在群眾身上,全在於當時領導的大意:同性關係者已經回到故鄉,而指導這場運動的理論和人和人之間的瓜分標準還沒有確立,能不出現亂打一鍋粥的局面嗎?過去我和橫行·無道在歐洲是什麼人?本來我們最討厭標準了,這是窒息人類人性和社會發展的枷鎖嘛。但這種認識又是不對的,這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的表現。現在我們當家了,做了主人了,我們就知道制度和規則對於指導一場運動的重要性了。沒有它還真是不行哩。那不就成放羊了嗎?過去我們反對制度的時候,我們也臥過軌,也捅過刀子,也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現在我們上臺了,我們就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當我們是領導人的時候,我們也喜歡老老實實的民族,我們也喜歡風平浪靜的故鄉,我們希望大家在今後的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中,就要規規矩矩地按標準配對,不能亂來和亂搞關係。下邊我就要宣佈標準……」

  牛蠅·隨人對著一幫靈魂這麼說。但當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橫行·無道站了出來,他對牛蠅·隨人發了這麼長時間的言,亮了這麼長時間的相,一切好象和身邊的橫行·無道沒有關係,早就不滿意了。我在這捂了半天前襠,就算白捂了嗎?這時他見說到了標準,而標準對於這場講話是最重要的核心,相對於標準來說,剛才的一番開場白等於廢話──於是就站了出來。你說了這麼半天,也該我說兩句了吧?你說了這麼半天,也不能不讓我說兩句吧?當橫行·無道說出這樣的話,牛蠅·隨人也愣在那裡。是呀,他說得也無可辯駁。他鑽了時間的空子。明知道是一副砒霜,但它裹著蜜餞。我是吃了這裹著蜜餞的砒霜呢,還是讓他和我一樣發言呢?但橫行·無道實行的是橫行霸道,他說這話的意思,並不含有徵求牛蠅·隨人意見的成份。牛蠅·隨人還在那裡琢磨讓不讓他發言,他已經在他身邊開始說話了。他已經做出和牛蠅·隨人一樣是這場運動的新的領導人的姿態。人既然已經這樣做了,就等於世界已經給予承認;世界已經給予承認,一個牛蠅·隨人反對有什麼用呢?擋是擋不住的。橫行·無道在心裡說。你無非是蚍蜉撼樹。橫行·無道在心裡又說。牛蠅·無道看著一顆大樹在自己身邊冒出和成長,也是無可奈何。橫行·無道是一顆樹。這也夠現代和後現代的了吧?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牛蠅·隨人只好惱怒地在心裡說:

  「你講你講,看你能講出什麼好的標準來?你事先準備了嗎?你不覺得自己有點匆忙嗎?不讓你講你沒講或是讓你講你不講其實你也沒有什麼要講的但你像一個悶葫蘆一樣在那裡呆著別人還不怪你說不定還說你是謙虛和和藹多麼一個靦腆的孩子大家對你印象還不錯,但是現在沒讓你講你非要講如果到臺上講不成個樣子你可就下不來台嘍。那就稻草裹老頭要丟個大人了。到那個時候可就沒有人同情你和給你救場嘍。你那個時候抓耳撓腮滿身流汗也就不頂什麼球用嘍。到了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上臺容易下臺難嘍。到那時候你就知道小口好開曲難唱嘍。到時候我可就是開心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的窩心樣子嘍。我就等著看一場笑話看一場鬧劇而不是一場正劇和喜劇。你講你講,你就上臺露怯和丟人去吧你!」

  牛蠅·隨人惡狠狠但是滿面笑容地做出一個大度請橫行·無道講話的架式。他就等著橫行·無道從臺上栽下來他好在旁邊說風涼話和事後教育他的話了。早一點聽大人的話,不就沒集上這回事了?早一點聽大人的話,粘糕不就不粘嘴了?早一點跟姑媽回家,不就跟不上人販子了?早一點不上這個檯子和這個牆頭,不就不會跌下來磕得鼻青臉腫了?登得越高,跌得越重呢。這些話我都準備好了──這樣也好,經過講話這件事,他接受教訓,以後就不會跟我再搗亂了。這也是壞事變好事的又一例證。他得意洋洋地在那裡想。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橫行·無道的發言和講話出人意料地還很精彩,並沒有出現牛蠅·隨人想像的那些紕漏──給了他個鼻子他就蹬著上臉了,這讓牛蠅·隨人有些措手不及。他像木雞一樣呆在那裡。橫行·無道發言的風格,就和牛蠅·隨人不同,他言簡意賅,一語中的,像一個殺手,錐錐見血,一下就把以前自己在歐洲的職業殺手身份給顯示出來,也把自己和牛蠅·隨人這種小流氓給區別開來。橫行·無道說:

  「標準是人定的。真正的好標準就是無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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