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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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成了一塊塊碎片了。你連林黛玉都不如。當我們的同性關係事業是由一塊塊碎片領導著的時候,這個打麥場上還能不起騷亂嗎?一切都亂了套了。本來在打麥場上還有一些好的跡象。在我們混亂的同時,打麥場上還有一些不混亂甚至非常規矩和前衛、先鋒和文雅的人存在。他們不顧周圍環境的嘈雜,在那裡苦苦地走在時代的前列,追求著試驗著人類發展的方向。我以我身薦軒轅。有這種獻身的同志、同仁和志同道合者。他們在異性關係的一片混亂中,已經在那裡紙上談兵地提前試驗起同性關係或生靈關係了──當然,實際行動是被禁止的。這些紙上試驗者是誰呢?呂伯奢、小蛤蟆、郭老三……蛤蟆畫了一頭羊,郭老三畫了一頭牛。他們鬧過「煙袋風波」之後,又重新聚到了一起。雖然我們不能懷疑他們目的的高尚,但是我們還是懷疑他們的動機。他們是不是要以這種試驗為前提,又在換一種方式證明他們在歷史上的某些身份呢?紙和筆是公家的,打麥場是村裡的,月光是上帝賜給的,到頭來證明的卻是他們自己──證明自己的歷史之後,他們又在探索和設計將來的方案;方案是他們設計的,到頭來在根據這個方案進行同性關係分配的時候,他們不就提前占到便宜了嗎?這就是他們的得意算盤。當然這種得意和虛偽也沒有長久,當我們騷亂的風暴席捲過來,這種假惺惺的前衛和先鋒試驗,頃刻間也就土崩瓦解和被大水給沖走了。騷亂沖走了一切,也掩蓋了一切。當後來呂伯奢、小蛤蟆、郭老三寫回憶錄時,都大感遺憾地在這個地方停留和盤桓了許久,雖然許多歷史學家都覺得是多此一舉,但我覺得這種矯情還是符合歷史真實的。只不過他們在各自的回憶錄中,對他們的高尚和追求有些誇張罷了。他們也是轉眼之間就被洪流沖散和忘記剛才自己在追求什麼了。一個小蛤蟆和郭老三,能是耐得住寂寞和省油的燈嗎?他們見了犯搶的場合,能不激動和受到感染,加入到一種臨時的吶喊和快樂中去嗎?還有那個老驢頭呂伯奢,能丟下矯情的追求拉下過節嗎?當然,他們是這樣,打麥場上任何人都是這樣,人們都丟下了日常的追求和日常的節奏,加入到一種非常的興奮中去了。人們踢騰著,跳著,叫著,鬧著,羊飛驢跳,人也個個像驢一樣揚起了脖子。人們開始抑制不住地瘋搶。馮·大美眼被搶完,洋人被搶完,人們又開始在自己人中間相互搶,剛才心懷叵測的沈姓小寡婦和曹小娥,現在也被不明真相的人給搶了。她們剛剛還在嘲笑別人的下場,轉眼之間,同樣的下場也到了自己身上。她們還在五十步笑百步呢,她們就被人撕成了一塊塊碎片。她們在臨被撕成碎片的時候感歎: 「沒想到鄉親們的反叛這麼徹底。沒想到是非曲直的標準轉換會這麼快。不說中西不分是不對的,連我們在故鄉歷史上的身份也不考慮了嗎?故鄉的許多大事,還是因為我們引起的呢。就是不說那些大事,說平常的日子,我們作為一個普通的故鄉婦女,不也承載過許多男人嗎?老袁和老曹,瞎鹿,你們都哪裡去了?──在歷史上你們對我沈姓小寡婦不懷好意的時候是怎麼對待我的?還有那個劉老孬,在六零年吃大鍋飯的時候,不是也跟我曹小娥相好過一段時間嗎?一日相好百日恩。老袁叔叔,不是也對我不懷好意嗎?現在你們都到哪裡去了?我們只見過別人哭天抹淚地求我們,怎麼轉眼之間我們也到了求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的地步了?歷史發展的循環,竟是這樣無情嗎?……」但沒等她們把這點生前積累的人生情感傾訴完,她們也就和馮·大美眼一樣,被撕成一塊塊碎片。剛才隨著二十三個半雄糾糾而來,現在竟也成了打擊的對象。也許這裡撕她們碎片的人,就有剛才她們喊叫的老曹和老袁、瞎鹿和劉老孬呢。她們哪裡知道,這時的老曹和老袁,就不是她們呼喊的老曹和老袁了。你連這一點都不明白,你怎麼還能知道歷史呢?怎麼能不被人撕成碎片呢?不但她們是這樣,連剛才以同性關係者和生靈關係者鼻祖自居的呂伯奢、小蛤蟆、郭老三等人,現在也吃了大虧,也沒有逃脫他們覆滅的下場──凡是剛才在場面上出過風頭的,這時都沒有好下場。關係的發明者,這時都因為這個發明的誘惑和氣味成了大家攻擊和發炮的對象。這不是哪一個人的問題,這是歷史發展的客觀規律。他們三個以及他們的羊和驢,也成了一塊塊碎片。連聖女貞德女地包天,也被人撕成了碎片。碎片充滿了打麥場和這場的天空。這些碎片在空中打著轉地飛舞,我們的故鄉可一下到了現代化和後現代的境地了。我們這下可真是為了我們的子孫們在活著和死去了。這樣的藝術創作,可就是為了下一代了。我們是死得其所。故鄉從此就開始又一輪的混濁和混沌的循環。我們都象蝴蝶和碎片一樣,開始在我們故鄉的天空下飄蕩。我們一下又回到了大清王朝,我們成了一群飛舞的斑鳩。我的小弟,這時又倒騰著他的小腿,開始跑在青青的麥苗地裡,在那裡用手迎著朝霞和暮色,有趣而又徙勞地在捕捉著這些斑鳩。他開朗的銀鈴一樣的笑聲,回蕩在新的一輪的世界裡。他全身赤裸地站在河邊,看著這麥苗地和他喜歡的一切,他多麼想說:我是多麼熱愛這個世界呀。 黑馬隊過來了,紅纓槍隊過來了。黑馬上戴著黑色高裝帽的,是牛蠅·隨人,是橫行·無道,是路小禿……這些昔日拿著粘棍、吹筒和彈弓的局外的流氓們,這時搖身一變,成了拯救故鄉的英雄。他們全是另一個還沒有犧牲的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主持人、我們過去的村長豬蛋給帶來的。到了這時候,豬蛋倒成了遇難的馮·大美眼的真正的好朋友。他帶隊伍為她和他們復仇來了。黑馬隊上,懸掛和飄舞著粘棍、吹筒、彈弓和避孕套所吹起的氣球。它們都在迎著夕陽和黑馬隊士兵的微笑飛舞呢。豬蛋在剛才的騷亂中是一個沒事人嗎?他沒有參與剛才的二十三個半嗎?他剛才也忘乎所以地任憑自己的個性發揮而忘記自己的身份了吧?但我們的豬蛋,到底村長當了一段時間,他學會了搖身一變──這是當過村長之後和沒有當村長之前的區別。他在政治上比我們成熟呢。凡是能搖身一變的人,我們在生活中都不能小覷,證明著他很快就要掌握我們的命運了。事情做得是多麼地自然和順理成章啊。剛才說過的話,現在他已經給忘記了;剛才做過的事,現在已經不算了。世界在他面前當然也就是在我們面前,又要重新開始了。我剛才說的不算,我現在重說,可以吧?當打麥場上一片騷亂到了再也控制不住的時候,別人都陷進這混戰之中不能自拔,我們的豬蛋,這時抓著自己已經得到的碎片,搖身一變就跳到了空中,他似乎是剛坐專機到達我們的故鄉和打麥場,正好碰到一群調皮的孩子在這裡破壞公物,作為一個有責任心的大人他能夠熟視無睹嗎?就好象一個人回到自己的家園,正好碰到一群調皮的孩子正在他家的後院偷棗一樣他能夠不管嗎?簡直是一場瘋狂的劫難呢,樹上的棗已經被這幫傢伙給搖晃光了,他們口袋裡已經裝滿了大棗,地上也滾得遍地都是,只是在棗樹的頂尖上,還巍然而孤獨地屹立著最後一片晚霞和最後一個大紅棗,但是這些傢伙連這人間最後的希望也不放過,他們還像小貓一樣往上爬呢。人類能就此讓他們毀滅嗎?看到這種情況,這個暴怒的成年人,能不去叫警察嗎?但他恰恰忘記,就是這事件發生之前,他也剛剛和這群孩子一樣,在別人家的園子裡折騰甚至比這個還厲害呢。他是什麼?他就是一個剛剛從拘留所被放出來的罪犯。現在這個罪犯搖身一變,忘記了剛才自己的身份和不久前做的事情──我們的豬蛋,現在就屁顛屁顛地跑在馬隊旁邊。但豬蛋畢竟還是豬蛋呀,他哪裡知道,他以想拯救這個家園和棗園為開始,可等這個家園和棗園得到了拯救,他也就徹底地失去了這個家園。這時的家園,可就是這些狼犬和流氓們的了。他們收走了我們身上的棗子和查封了園子裡所有的棗樹,他們就要在這裡駐紮和張冠李戴了。你們還要做醉棗和釀棗酒嗎?這時的豬蛋,可就連想搗酒糟也不得了。你不為此感到得不償失和感到後悔嗎?到了那個時候,BBD的攝影機去採訪他,沒想到我們的豬蛋,這時倒露出了大將風度和英雄本色,大言不慚地說: 「我是為歷史負責,當時並沒有考慮自己的進退和安危。再說,這是歷史的偶然嗎?」 他倒愣著頭問我們。為了這一句反問,當年BBD評選世界上的最佳領導人時,我們村莊的豬蛋,就得到了最佳風度獎和最深刻反問獎的桂冠。反諷和反問,還能形成結構嗎?一個偉大的評論家問。當然把大家都說成是關在黑屋子裡的群氓其中一個覺醒的人都沒有也是不對的,我們故鄉還有些機靈的人呢。他們整天不做別的幻想就是擔心這個世界和故鄉什麼時候崩潰呢。他們對世界做好了時刻出逃的準備。這些人是誰呢?譬如講,過時的剃頭匠六指,他的前妻柿餅臉,這一對好夫妻,就是這樣的人。但是轉眼之間──在他們像兔子一樣四散奔逃時,又被飛毛腿導彈炸得血肉橫飛和伸手不見六指。既然這樣,過去你對世界的所有準備,又頂什麼用呢?BBD的記者,事後不解地問六指。俺六指叔這時文雅地說: 「當時我不顧命地往外逃,並不是單單考慮我自己,而是考慮我的髮型和藝術。」 「不想使藝術失傳,才是我逃命的根本原因。」 他這個回答,倒令我們吃了一驚。接著六指又說: 「我的藏龍臥虎的頭型,什麼時候才能在世界上循環往復地轉回來呢?」 說到這裡,倒是潸然淚下。這種置生命於不顧還在擔心他的藝術的精神,倒是令我們感動了。我們一下又跟他回到了大清王朝,我們似乎又聽到了當年的瞎鹿在此情此景時所說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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