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二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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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袁這些歌詞,也頗讓人感動。一個在過去我們從來沒有放在眼裡和心裡的大胖子,原來他自己的心靈和對世界的感悟還悄悄地這麼細膩和細緻。如果不是通過歌曲,我們怎麼會瞭解到這一點呢?但這宏大的歌聲和分貝,也快把我們給震死了。看到我們快震死了,老袁就更加得意了,就把他的嗓音最後再往上高挑了一度──看他的心有多毒,看他的恨有多深。但他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得意之時,忘記了物極必反和月盈則虧的道理;如果沒有這最後的一度,他就達到了歌唱的極致和人生的再度輝煌,也把我們留到了不死不活的生活的邊緣;有了這一嗓子,他沒將我們震死反倒前功盡棄。我們已經在水中承受不住了,水已經沒頂了,但這時我們卻聽到「崩」地一聲響,弦斷了,老袁的嗓子,在這裡「叭」地一聲劈了。接著就沒聲了。水「嘩」地一下就退去了,我們和他,一下都露出原形。這太讓人不好意思了。我們大家都沒有穿褲子。男女混浴的池塘中,水怎麼說沒「嘩」地一下就沒了呢?老袁這時再努力,也只能像公雞一樣在那裡「佝佝」地倒嗓子了。一切原來都是誤會。我們剛才白信任你了。一個莊嚴的歷史,到頭來就這樣成了笑料。雖然這種情況我們在歷史上經常碰見,但突如其來的襲擊,還是讓我們有些承受不住──就好象剛才你巨大的分貝我們承受不住一樣。剛才我們歌頌和恐懼老袁,現在我們就開始嘲笑和埋怨老袁了。老袁,你跟我們逗什麼悶子!老袁到頭來,原來還是一個老袁。老袁像一隻落水的雞,只能在那裡扯著嗓子和扯著翅膀掙扎,剛剛過去的輝煌,馬上就成了一種追憶。從此一個大胖子,再加上一個破鑼嗓子,就顯得更加煩人了。本來他想借此再度輝煌,沒想到事情鬧下來,他反倒比以前也不如了。這也牽涉到他以後搞同性關係呢。原來一切都是誤會,世界在我們手中還能出什麼奇跡呢?這時我們在嗓子上就沒有什麼崇拜對象了,我們都放得開甚至是肆無忌憚了。一個個在那裡假裝小公雞或是小母雞了,此起彼伏地「佝佝」吶喊。雞棲於塒,我生幽思。連俺爹都上陣了,開始在那裡編織愛情歌曲,「半夜三更到你家,為什麼不開門還要亂罵?」還有人唱到感動處,開始在那裡相互摟抱和親嘴。有男的跟女的親的,還有男的跟男的、女的跟女的親的。同性關係的活動還沒有開始,標準還沒有確立,大家因為各自的唱歌,就在這裡提前弄上了。連組織和紀律都忘記了。世界上再沒有什麼中心和可以堅持的了。但就是這樣,打麥場上還是沒有引起騷亂。騷亂不會因為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引起。騷亂不會因為混亂引起。騷亂需要契機。雖然有時候這個契機,比起騷亂本身是那麼微不足道。但它是一個核,它是一個中心,它是一個魂,它是一個街頭招搖的妓女;沒有這妓女,我們還不會犯錯誤呢;它是面盆裡一小團酵頭,正是因為它,一大盆面,就那麼蓬蓬勃勃地發展起來。涓涓細流,匯成江河。酵頭和泉水,你在哪裡?如果你再不來,我們可就要憋死和嗆死了。再這麼混亂下去,我們可就要顛死了。再這樣唱下去,我們所有的嗓子都會劈裂,我們都會像老袁一樣成為打麥場上的一群落湯雞。到了那個時候,大家成了一群雞並且是一種顏色的雞,世界可就沒救了。我們拼命扯著嗓子在歌唱的時候,我們心裡卻在發虛呢。我們希望有一個外在的原因和契機,使我們的歌唱停止下來。但它像滑行的翻滾過山車一樣,誰能阻止它的慣性呢?這時我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們馬上就要被沒頂了。老袁沒有使我們沒頂,我們自己卻使我們沒頂了。但天無絕人之路,好運氣總在意料之外。如果沒有意外的契機和運氣,這個操蛋的世界不就早要玩完了嗎?事後我們才知道,契機原來就是我們身邊潛藏的細菌和危機,它是改變我們人生道岔的搬手。希望和危機並存,失敗中孕育著挑戰。那麼引起我們這場打麥場騷亂的原因是什麼呢?原來就是因為一個啤酒瓶子,它就好象後來的某兩個人定下終身是因為一個盒飯一樣。「誰喝啤酒了,誰喝啤酒了?」開始有人在那裡喊。接著這個酒瓶子就爆炸了。是從窗子上扔下來的,還是在平地上有人拋高了?是兩人爭鬥而摔,還是搗亂分子故意破壞?一切都不得而知。從後來事態的發展看,前面的起因也顯得不重要了。就像任何歷史事件一樣,最後追究其起因的時候,一切都顯得含混不清。起因這時就成了一種假設。歷史原來是在假設之中前進的。當我們明白這一點之後,我們就對打麥場上引起的那場騷亂,之前那麼多可以引起騷亂的原因在那裡擺著它們硬是沒有引起騷亂,後來因為一個啤酒瓶子就引起了波瀾壯闊和慘絕人寰的騷亂,我們就不感到奇怪和顯得通情達理了。就是因為丟了一個士兵,引起了一場民族戰爭;就是因為樓上女人的一笑,讓人丟掉一個民族和國家;看似不近情理和讓我們猝不及防,但它是歷史的真實。我們歡迎這樣的歷史,我們討厭邏輯;我們在邏輯面前顯得束手束腳;離開邏輯,我們就可以借助一個啤酒瓶子或者是一個驢糞蛋子來改變歷史。如果我們尊敬邏輯,我們就等於自己把自己排除到歷史之外;離開邏輯,我們總能讓歷史發生些意外得到些驚喜。這些意外是我們的生命所在。我們要以我們的生命來保護它,就像保護我們的眼珠。摔,還有沒有啤酒瓶子?打麥場上所有的人,都在那裡興奮地喊叫,連貴族們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於是,打麥場上的爆炸聲此起彼伏。這就成了中東的戰場了。在一片人的歡笑和鬼哭狼嚎之中,騷亂就起來了。人們像潮水一樣湧了過來,人人忘記了自己理智時的身份,你重重的捂上我的眼睛,讓我猜猜你是誰?你猜了瑪麗和麥瑞,就是沒有提到我的名字。世界的標準都不存在了嗎?我們是來幹什麼的?我們不是來吃乾飯的,我們也不是遊手好閒之輩,我們都是身肩重任和有重大使命的人。我們擔負著人類的先驅和尋找精神的最後歸宿地的責任。我們是來搞同性關係的。我們是一幫回到故鄉的無家可歸的孩子。標準是什麼?誰和誰在一起呢?我們剛才在心裡沒說,我們似乎都在幹著別的事情,我們用剛才的種種搗亂和種種爭鬥來掩蓋我們的真實心情,直到騷亂起來,我們才知道,剛才的一切原來都是虛假的,我們都是在做戲,其實我們心中想到的,我們在潛意識之中最為擔心的,還是這樣一個東西。事情遲遲不決,我們在心裡早已經對我們的領導者豬蛋和馮·大美眼感到憤怒了。是用異性關係中過去的拉郎配還是用現行的自由戀愛呢?是事先見面呢?還是用舊社會的布袋買貓呢?見面有見面的好處,不見面也有不見面的樂趣呢。一直到入了洞房,我們還知道將要面臨的對手是誰,等到揭開她(或他)的蓋頭布,我們才認清了她(或他)的真面目──這也別有一番刺激呢。這才叫捂著眼睛猜我是誰呢。到底怎麼著,直到現在還沒有標準。事情已經就緒,同性關係者大軍已經開進故鄉,但是一切還沒有開始,我們能不著急嗎?人都憋得上火了,打麥場上能不出騷亂嗎?既然沒有標準,我們也就不指望標準了,一個啤酒瓶子下來,我們就要自己動手了。剛才我們的毛孔還被厚厚的膩泥堵著呢,多少天沒洗澡了,在這上火的大熱的天氣裡,我們坐了整整好幾天的長途車,我們就要被堵死和憋死了,正在這時,一股冒著熱氣的泉水,就在我們眼前的山上突如其來地流了下來。雖然只是一種狹路相逢,但我們顧不了那麼多了。我們發一聲喊,隊伍就炸了,我們就沖向了毫無標準和毫無準備的山泉。我們赤身裸體和赤膊上陣地跳入其中將腦袋沒在了它的下面。我們忘記了我們的諾言和我們為此所準備的情感,我們為我們的背叛而流下了痛快的淚水。但一場暴風驟雨過後,我們的毛孔張開了,我們可以以我們全身的張開和敏感,來接受世界的一切了,我們才發現,這個世界已經不是昨天的世界了。這是我們唯一感到後怕的。 後來我們都在鐵窗裡。每人碗裡只有二兩糙米飯──糙米飯裡夾雜著老鼠屎,一久勺葫蘆湯──葫蘆湯裡漂滿了肉疙瘩,我們都無話可說。這時我們明白,牛蠅·隨人說的才是對的哩。聽著一聲啤酒響,我們怎麼就昏了頭呢?接著腦子一熱就犯了搶呢?我們似乎回到了路小禿和孬舅橫行的年代。我們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倒是在小麻子還沒有公佈他倒賣人口的方案之前,就提前無師自通地把回故鄉的同性關係者當成了一幫貧困地區的被拐賣婦女。我們把一個國際化的問題,簡單成了一個中國式的內政。看著一拉溜可憐的蓬頭垢面的無奈婦女在牆跟那站著,我們心裡能不衝動嗎?我們的火憋了這麼久,現在見了一群逃難的婦女,能不像撲向山泉一樣趁火打劫嗎?一瓶啤酒摔下去,我們發一聲喊,就毫無秩序和紀律地撲了上去。什麼同性關係,什麼回故鄉,什麼標準,這不是到了我們家門口了嗎?到口的肉,不吃就是罪過。這就是我們的標準。不管你是異性關係也好,你是同性關係也好,現在先按我們故鄉的標準,按我們路小禿、土匪時期的俺孬舅、按白螞蟻和白石頭、俺爹和俺舅姥爺郭老三的標準走一遭再說。整個世界就這樣犯了搶。剛才的歌聲不見了,換成抑制不住的興奮的吶喊。我們的故鄉人,頃刻之間就把來到我們故鄉的同性關係者給按倒了。一切還沒有開始,我們就輕而易舉地把他們給戰勝了。連馮·大美眼都不例外。麥秸垛旁,桑柳棵子裡,牛屋旁和糞堆旁,到處是按翻和吶喊的人。我們怎麼到了這麼一個蠻荒和不毛之地?不是說一地雞毛嗎?怎麼變成一地沒毛了?整個同性關係者隊伍,都在那裡連連叫苦。「苦也,苦也」的哀鳴聲,和我們「倒也,倒也」的興奮吶喊聲,交織在一起。這就成了一個真正強暴的也是我們盼望已久的世界。剛才發生的牛蠅·隨人等人對聖女貞德的個別強暴,和我們現在的整體性行動比較起來,又算什麼呢?我們剛才對人的譴責現在才感到有些荒唐。當然我們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現在我們可有了報仇的機會了。連剛才在小流氓面前大義凜然挺身而出的髒人韓,這時也放棄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和主張,不顧一切地抱起一個就啃。倒是事後BBD的記者採訪髒人韓,隔著鐵窗問他對參加這次騷亂的感想,看著你平時代表著人類的正義之師呀,怎麼扭過頭來就加入騷亂的行列了?髒人韓這時倒哀歎一聲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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