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小蛤蟆趁機逃脫,和呂伯奢慌不擇路地逃去。郭老三這時也感到委屈,在那裡抖著手哭道:

  「世界上還有沒有真理了,牛和羊還有沒有區別了?」

  當然,這場鬧劇,也沒有引起打麥場的混亂。而且由於剛才有一場詩人戰爭在前,人們對於後到的煙袋風波,反倒有些熟視無睹和見怪不怪了。豬蛋和馮·大美眼,甚至對幾個血人冷冷一笑。這也使幾個當事人感到不平。但打麥場上還是沒有引起混亂;這也不是後來引起騷亂的原因。大家到寫回憶錄的時候,也不要搭錯這根歷史神經,想從裡面撈什麼稻草。倒是在這之後,打麥場上響起了一曲花腔女高音呢。大家打眼望去,原來是曹小娥,又在那裡用歌聲感歎她的身世和不幸。高亢回轉的唱腔中,似乎是一個寂寞孤獨的女孩子;把她平時的齡齪和心理陰暗,一下就遮了個乾乾淨淨。一個肮髒有浪漫和作風問題還唆過豬尾巴的女孩子,不在現實生活而在唱腔裡看起來,竟是這麼一個純真和有情感層次和個人辛酸史的花朵。舞臺上和舞臺下,判若兩人。我們一下子就為她的唱腔和身世感動了。雖然我們知道這身世的百分之八十是虛構和想像出來的,但是當我們和她鑽到唱腔裡走不出來或乾脆不想動窩的時候──誰沒有一點惰性呢,誰沒有將身子放下來就不想走的時候呢?於是唱者和聽者,這時都不相信真實的歷史而寧肯相信我們的唱腔了。世俗的東西一下都不見了。剩下的就是一個曲折婉轉的聲音在空中游走。我們自己的身世,似乎也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們不是為了曹不娥,而是為了我們自己。於是一人領唱,百人在和。沈姓小寡婦首先和上去和接上去了。如果說曹小娥都有理由在那裡感歎和歌唱身世,那我沈姓小寡婦就更有資格引頸高歌了。沈姓小寡婦在接受電視採訪時曾說:連秘書長和小麻子都說過,我是有資格進村委會和名人錄的。但是我又想,一個村委會,弄那麼多老頭子和老太太幹什麼?於是我就沒進而不是別人不讓我進,我重視的還是日常的詩意和往日的辛酸呢。沈姓小寡婦挑上去的聲音,一下就出手不凡,一下就比單純的曹小娥高挑了八度。薑還是老的辣。我老身的身世,比你一個小黃毛丫頭要曲折多呢。雖然你已唱了半天,我的嗓子還沒有預熱,但就是這不熱的嗓子,唱出來也比你寬厚和蒼涼許多。一個寡婦,站在荒野上,胳膊上挎著一個草筐,風吹著她的頭髮,手執鐵板在那裡唱曲,我們能不比聽到茶園和歌廳裡一個小丫頭的哼哼嘰嘰更讓我們感動和牽動我們的心腸嗎?於是我們也不管曹沉兩個人之間的競爭和蒼涼與青春之間的相互不服氣──在大的情緒面前,我們也沒時間去追究這些微不足道和稍縱即逝的區別了,我們也不由自主地加入這鏗鏘有力的身世大合唱中去了。獨唱變成了合唱。直到我們加入了進去,我們才知道我們的情緒如此地飽滿和過去被人的忽略呀。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屬￿個別;打人的和被打的,水煙袋和旱煙袋,都變得不重要了。我們都成了大合唱的階級兄弟。黑歌星呵絲·溫布爾加入了進來。卡爾·莫勒麗也加入了進來。基挺·米恩加入了進來。俺孬舅也加入了進來。白螞蟻捧著破碎的水煙袋和破碎的水罐眼淚漣漣加入進來。白石頭沒頭沒腦也加入進來……英語、德語、法語、意第緒語和中文一齊張開歌喉,不同聲音不同語種和語調的匯合,將我們化成了一個整體。幾個小流氓調戲婦女算什麼,聖女和主體又算什麼,打碎一個水煙袋或是一個水罐算什麼,一切都在不言中,一切都在唱中,這時我們才明白了世界上為什麼有人唱歌。打麥場上一片歌聲,總是比一片騷亂要好吧?在歌聲中,我們相互叉著腰看著傻笑。喉嚨上的青筋,都條條暴起。連大胖子袁哨平時在體檢抽血時總找不筋筒,急得小護士滿頭大汗,這時身上的青筋連毛細血管都張開翅膀個個暴起,像意大利的歌星帕瓦羅蒂,也像我們的黑歌星呵絲·溫布爾。正在看實況轉播的那個舊日小護士這時禁不住地罵了一句:

  「操他個媽,早知這樣,當時抽血時讓他唱歌就好了!」

  以後再體檢,她就讓人排著隊一個個唱歌。果真一唱歌就找到了青筋。於是人們認准了方向,只要哪裡一唱歌。哪裡就在抽血或者是在吸血。唱歌和吸血,原來是連在一起的。最後弄得一唱歌,她就不用針頭了,她就開始趴到人脖子上用嘴吮了。老袁這時不但青筋畢露,而且露出了英雄本相,像剛才的沈姓小寡婦一樣,一嗓子上去(意大利美聲),就撕裂雲霄,壓倒了眾人而大大出了風頭。當然這也大出他的意料,給他帶來了驚喜。自己的主公地們已經讓人剝奪了一千多年,自己還抱住那具僵屍不放,在一千多年的一點一滴的流逝中,怎不成為人們的笑料和累贅呢?那也是毫無辦法,找不到新的由頭和契機。現在好了,找到了重新獲得人們尊敬的另一條渠道,獲得了人生的第二次生命和第二次青春。我為什麼不早一點意識和認識到這一點呢?我為什麼不早一天改唱歌呢?如果在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中,我不是以「主公」僵屍的身份而是以鮮活的歌唱家的身份出現,我的形象是不是會更高大我占到的便宜和得到的好處是不是會更多呢?老曹壓了我一千多年,現在我可要打他個措手不及嘍。我可在扔下他不管嘍。老袁越想越得意,就把聲音一波一波地又挑上去。一波一波如浪般的聲音震動著打麥場。我們在水中都快有些受不住了。眼看就要把我們沒頂了──老袁,一千年來是我們不對,饒了我們吧,我們知道您的風采和厲害了。但老袁就是不饒,仍在那裡引頸高歌。

  為什麼我老袁身寬體胖

  是因為我在世上沒有煩惱

  為什麼我在世上沒有惱煩

  是因為我心中沒有惦念

  為什麼我起了床和起了身轉頭就走

  是因為我心中沒有了真情

  愛情對我不苦

  我心中沒有苦的愛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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