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當時我也是身不由己呀。當一鍋粥在那裡平靜地擺著的時候,當然我可以主持正義和維持秩序,一維持就出頭,一出頭就有利,何樂而不為?什麼是正義和大義凜然呢?這就是正義和大義凜然的來源了。問題是現在已經不是那種情況了,現在這鍋粥已經被人搶了而且馬上就要被人搶光了,這時你再在旁邊傻站著和在那裡吆喝,不是一個傻冒又是什麼?你再主持正義一會,連西北風都沒有了。現在已經沒有正義了。如果你堅持一個沒有和不存在的東西,不也是逆潮流而動嗎?也許當時別人搶粥是頭腦發熱,而我恰恰不是發熱而是十分清醒,才做出了這種舉動。不搶不是白不搶嗎?不按不是白不按嗎?所謂身在江湖不由己,多少女孩子在這句口號下違心地失了身,一開始我不理解,現在就理解了;在一種特定的情形氣氛下,你也只能半推半就。大家都這樣,我怎麼不能這樣呢?你們就把我當作一個身在江湖也失身的女孩子吧。如果我以前給大家留下的印象是真理和正義的化身,我奉勸大家不要著急,總有一天,大浪淘沙,珍珠露容,我還會還原我歷史的真面目!」

  這是髒人韓在鐵窗裡的話。雖然這段話前後矛盾,但從反映出的情緒看,還是顯露出些革命志士的本色。他直挺著身子站在那裡,手托著鐐銬的鐵鍊子,風吹著他的鬍鬚。但當時在打麥場上搶人時,他可露出了另一種迫不及街的下作樣子。他上去一把抓住黑歌星呵絲·溫布爾,就按倒在一片雜草地裡。一下就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我們沒有料到啊,這麼文雅和執著的民間詩人。你平時是怎麼諷刺別人的呢?現在不是拿著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嗎?但他不管這個,接著就往下扒人家的褲子。只是美國褲子的鏈扣到底藏在什麼地方,他一時還找不著,在那裡笨拙地顛來倒去,急出一頭汗──上來就敢抓黑人,也是讓大家佩服他的另一個原因。孬舅的靈魂當時就說:

  「他這是盲目呢,還是真有這個能耐呢?是憋得太久對自己的能力和需求人為地誇大了,還是他順手就抓了這一個而不是另一個呢?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上來就抓住一個黑妞;但你上去容易,要想下來可就難嘍!那時才你知道黑妞的厲害哩。走,你往哪裡走?你把老娘的火給挑起來,你倒要溜了;你沒有這個金鋼鑽,為什麼要攬我這個瓷器活兒呢?我過去吃這個虧吃大了,現在就看老髒的了!」

  果然,髒人韓一生聰明,恰恰在這方面胡塗了。褲子終於剝開了,他將自己的褲子也褪到了腿窩──原來髒人韓一生沒有穿過內褲或褲叉,就一個光溜溜的筒子褲,所以他的褲腿,就比呵絲·溫布爾容易多了,倒讓呵絲·溫布爾吃了一驚。後來的歷史學家,在研究到這一段歷史時,曾因老韓的進展速度對「強暴」一詞提出了質疑:說是一場大規模的強暴和騷亂,為什麼髒人韓速度那麼快呢?夫妻都不能配合這麼默契,哪裡有一點掙扎和廝打的強暴痕跡呢?一切倒像是順軸和婚外情呢。為了這點爭執,在學術上又形成許多流派。各種流派提出許多心裡、生理、形而上和形而下的觀點;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其實歷史非常簡單,就是因為我們的髒人韓大叔,一輩子褲子裡邊沒有穿過褲頭。我將這個原因告訴過一個既研究這個問題也研究我的作品以研究這個為主以研究我的作品為副的學者──我也是出於情緒衝動,沒想到他老人家聽了我的陳述之後,稍稍一愣,厚厚的眼鏡片後,射出一股冷冷的光,他說:

  「是嗎?歷史有你說的那麼簡單嗎?」

  倒是弄得我一愣和開始懷疑自己。是呀,歷史有這麼簡單嗎?僅僅就是因為在褲子裡面,是一個光屁股嗎?但在當時髒人韓和呵絲·溫布爾之間展開爭鬥的不是這個,到了關鍵時候,還是俺的舅舅劉老孬有先見之明啊,剛看到按翻,我們就聽到那裡傳出一聲清脆的耳光聲,接著是呵絲·溫布爾的怒喝:

  「你小子在這裡瞎鼓搗什麼?三下兩下,你就弄了我一大腿,你這是跟我弄事呢,還是讓我當你的奶媽呢?早知這樣,我就在屁股下墊一個尿不濕了!」弄得髒人韓無地自容,提著褲子跑到了另一個麥秸垛旁,像在剛才的煙袋風波中一樣,躲在那裡面壁抽泣。等這場騷亂平息之後,大家按部就班地搞起了同性關係,髒人韓在配對的時候就受到了影響,大家都覺得他是一個沒起子的東西。他在同性關係方面,吃了異性關係的掛落。不但是他,連我,也毫不相干地吃了髒人韓的掛落。呵絲·溫布爾罵過髒人韓之後,接著就罵上了我:

  「這個混帳小劉兒,讓我吃虧不小──當初我為什麼到這故鄉來?除了同性關係,還有一半原因是因為他個龜孫呢。我是唱著『小劉而小劉兒我愛你』到這裡來的。現在一進故鄉,就撞上了髒人韓,三下兩下,就給我弄成這個德行。早知是這樣一個沒起子的故鄉,我何必當初要來呢?我上了小劉兒的大當了!小劉兒,你個龜孫躲在什麼地方?不找你的時候你跑得滿地都是,一到找你的時候你就藏到鱉窩裡不露頭了。都是看你的書中毒太深,什麼《烏鴉的流傳》,什麼《大狗的眼睛》,到了故鄉這麼多天,找到一個如你書中的人了嗎?我要找你算帳哩!我要讓你賠償我的精神損失呢!」

  嚇得我也抱頭鼠竄。為了別人的愛情,為了一個髒人韓,我竟也承擔了歷史的責任。你媽的髒人韓,平時你在主持真理和正義的時候,沒給我帶來任何好處,現在禍事臨頭,倒是沒來由地讓我跟著你吃了掛落。當然,當時像髒人韓遇到的這種半途而廢讓洋人大光其火的情況,也不僅僅是他一例了。這也是中西文化不同碰撞的結果。白螞蟻、俺爹、郭老三、包括著名的影帝瞎鹿,都在這方面折戟沈沙。這才讓我心裡稍微平衡一些。白螞蟻和俺爹,共同擒住了歐洲的王室公主卡爾·莫勒麗。這兩人與髒人韓不同,他們倆先脫自己的褲子,接著再剝卡爾·莫勒麗的褲子。當然從嚴格的法律意義講,他們這都算輪番強暴了。這種輪番強暴說是僧多粥少可以,說是他們的事先預謀也可以。他們也都是輕易接觸不到女人的主,有髒人韓的前車之鑒在那裡,就好象兩軍對壘的決鬥場上,眼見馬軍頭領是不行了,這時兩個步軍頭領相視一下,「一個不行,咱們上兩個?」於是一人使刀,一人使棒,舞一個門戶夾著腳步就上來了。倒是對面軍中的女頭領笑著說:

  「一個不行,就上來兩個?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打一雙!」

  果然,兩個人夾擊著上去,也不比髒人韓對呵絲·溫布爾的戰鬥好到哪裡去。剛才是一個人失敗在一條大腿上,現在是兩個人失敗在左右兩條大腿上。倒使得卡爾·莫勒麗又好氣又好笑:

  「這下你們倒是對稱了!」

  「我一下要奶你們兩個孩子嗎?」

  兩個步軍頭領白螞蟻和俺爹也同樣抱頭鼠竄。讓我們一方頭上紮著雉尾的主帥在馬上好生著急。雖然事後白螞蟻和俺爹還有些嘴硬,兩人像串通好了似地一致說:

  「當時不是擔心別的,就是一邊做事的時候,一邊擔心她老人家掏刀子。她以前可有這方面的前科!於是就加快了速度和草草完事,意思到了就算了。如果不是擔心這一點,我們兩個不把她腸子給弄出來!這是我們和髒人韓不同的地方。」

  但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再事後找補還有什麼用呢?如果我們故鄉的長輩一個個都是這種樣子,不說讓人家怎麼看我們的故鄉,這事要被BBD或ABD給報道出去,我書的銷路都要因此受到影響呢。故鄉的英雄們都哪裡去了?一上陣都讓敵人打了個落花流水嗎?馬軍不行,步軍也不行嗎?正規軍不行,那些土匪的後代也不行嗎?終於,歷史和故鄉沒有讓我失望,幾個英雄終於站出來了。他們是誰?二十三個半了。剃頭匠六指、土匪俺孬舅、新軍頭領豬蛋、紅眉綠眼的小麻子和他的衛兵小蛤蟆、人老心不老的老將領曹成和袁哨、還有沈姓小寡婦、前孬妗和曹小娥……外加半個我。我們組成了一支新的大軍,開赴前線。拽開大步、雄糾糾走在隊伍前面的,是我們的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將領。

  兩位老將領

  走在我們的前面

  我們緊緊跟在

  他們的身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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