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二 | |
|
|
說完這個,就近從基挺·米恩手中拿下人家正喝的礦泉水,毫不客氣地喝了一口。基挺·米恩在此時此景,也沒敢說什麼。郭老三教育了髒人韓,我們大家也都受了驚嚇。還真有些敲山震虎的作用呢。倒是劉全玉聽了郭老三的一席話,心裡有些不大受用呢。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他還有許多話外之音和絃外之意呢。但因為剛剛和一個共同的敵人鬧過矛盾,他身上還有許多掣肘,如馬上再挑起一場戰火,也有些力不從心,於是就咽了一口唾沫,暫時將這不滿藏在心裡不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先放你十年再說。倒是從這一點上,大家看到了劉全玉和郭老三的區別,人家到底是歐洲教授,比一個趕牛的土頭土腦的郭老三有頭腦多了當然也狠多了。從這一點看,故鄉詩歌的教父,說不定就是這個白面書生的教授呢。至於郭老三這一席話給自己帶來的損失,就是他本人所能知道的了。當然這也都是他們個人之間的爭鬥,對於整個打麥場來說,也還只是一個枝節──我現在想說的是,就是人和人之間出現了這麼大的原則上的爭論、分岐和打鬥,打麥場上還是沒有引起大規模的騷亂。這場爭論和後為的騷亂依然無關。我們的打麥場,安穩不動如山。這場爭鬥之後,打麥場上又出現了一場爭論和爭鬥。本來小蛤蟆在那裡抽水煙,他的水煙袋是從白螞蟻手中借來的。本來白螞蟻不會把他的水煙袋借給別人,除了那些他認為對自己現有時有利的人──過去有利不行,將來有利也不行,就是得現得利,他才可以借給你。當然也有例外了,就是在他高興的時候,我老白在世界上高興了,那麼我對世界就有一個新說法,這時不管對我有利還是沒利,我都可以把我的水煙袋借給你小子吹一吹。吹一吹吧,吹著玩吧。譬如以前在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理論研討會上,白螞蟻研討得高興了,就把自己的水煙袋借給過孬舅的魂靈;後來又不高興了,純粹是因為身子困了和乏了,就沒有將煙袋借給外賓巴爾·巴巴,因此讓巴爾·巴巴靈機一動利用水杯製造出新的第二代流線型水煙袋。本來今天白螞蟻是不會把水煙袋借給小蛤蟆的,小蛤蟆現在對他沒用,他老白今天也不是特別高興。但今天情況又有些特殊,因為小蛤蟆送給他兩隻繁殖的蝌蚪,白螞螞看著蝌蚪在瓶子裡游得分外高興,於是就想像著等打麥場上的會散了,自己如何回家和兩個蝌蚪玩遊戲。螞蟻戲蝌蚪,聽起來不也很色情和很特別嗎?不也是一個話題嗎?於是就同意把自己的煙袋借給小蛤蟆抽上兩分鐘。在白螞蟻賞玩瓶中的蝌蚪和小蛤蟆吹著白螞蟻水煙袋的時候,老呂伯奢這時走過來,他手裡拿著一杆旱煙,要借小蛤蟆水煙的紙媒子火用一用。借火沒有引起什麼,小蛤蟆痛快地把火借給了老呂。但等兩個人點著水旱兩煙對吹的時候,老呂首先挑起了話頭。他抽著旱煙,突然就看著抽水煙的小蛤蟆不順眼。這時他想起原來兩個人是仇敵呀。兩個人在誰是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鼻祖問題上,還有過相互不服氣相互爭論的歷史呢。兩個人在這個歷史問題上的爭論還沒有定性和蓋棺論定呢。老呂承認,如果從意義的先鋒來說,小蛤蟆高老呂一籌,當年我和老曹搞的雖然是同性關係,但人家小蛤蟆卻一下就搞到生靈關係呢。但事物也不能這麼絕對地看,事情總要有個先來後到和長幼有序。從意義的先鋒是那麼看,但從時間的概念上來說呢?別說是一個小蛤蟆,就是10個小蛤蟆加起來,也不能和他老呂同日而語。他老呂是在什麼時候搞的?是在三國時代,在英雄紛爭和英雄輩出的時代;而小蛤蟆呢,只不過是大清沒落王朝的一隻蛤蟆罷了。相差著一千多年呢。先鋒在時間面前算什麼呢?不是早晚都要跑到古典的大會裡去集合嗎?這成了兩個人相互不服氣和各執一端的淵藪和根源。兩人平日不見還好些,一見就氣不打一處來。本來兩人吸煙也就是吸煙,你在這裡吸你的水煙,我在那裡吸我的旱煙,井水不犯河水,老呂純粹是吹煙沒有火媒子,要向人借一借,看到那邊有一團火在閃,看到天邊有一簇聖火,沒想那麼多就湊了上去。到底是人老昏花呀,直到湊了上去,點著火,借著火光,才看清眼前的持火者,竟是這麼一隻平時見面就讓人生氣的氣蛤蟆。如果早一點知道火光的來源,我老呂哪怕這旱煙不吹,也不至於向他借火和跟他這水煙攪到一起呀。水火不兼容。但既然這煙給點著了,也吸到肚裡了,這時想用抽煙機從肺管子裡再抽出來,也為時已晚,於是只好肚內損失肚外補了,一邊抽著旱煙,一邊說起了風涼話: 「光有煙火頂什麼用呢?就能照亮歷史了嗎?人間的煙火說到底虛無縹緲,歷史的雲煙才有反映生活的真諦呢。說起同性關係來,如果有哪個不知趣的嘴上沒毛腿上也沒毛的嫩東西再跟我在那裡胡鬧和爭這個歷史地位因此引發一場歷史鬧劇的話,我這旱煙鍋,就一定會對他那水葫蘆不客氣。你有什麼資本可以和我對抗呢?你那杆水煙袋,恐怕也是借來的吧?……」 當然這就惹火了毛頭小夥子小蛤蟆。你從年代看是多了一些,但一個年代說明什麼呢?現在是講年代的久遠還是講意義的先鋒呢?引導我們向前走的普羅米修斯之火,決不存在於一個歷史的陶碗裡。它是風雨之中不滅的靈魂。丹柯把心掏出來點燃照耀著黑暗,讓我們並著肩拉著手往前走。如果說你老呂是一個歷史陶碗的話,我就是砸碎這碗的普羅修斯和丹柯。同性關係者決不是同性關係的祖先,比同性關係走在歷史和時間前面的生靈關係,才是同性關係者的大伯呀。如果要比較歷史的時間的話,倒是要比較這個歷史時間了。從這個意義上講,你那個同性關係時間雖然長,但等於浪費和空轉;我這個生靈關係的時間雖然短,但一點一滴,都有著巨大的歷史性變革的意義──在這種情況下,我不但是同性關係的先驅,還是時間的先驅呢。如果我們連這一點都認識不到或認識到不承認的話,我敢說,我們人類在關係歷史的摸索,還要有相當長的一段路程要走呢,還要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處在黑暗之中呢。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跟你計較什麼也就罷了,還由得你個老幫淬來主動挑釁了。何況是在我剛剛借給你火的時候。既然你對我不客氣,我如果再對你客氣,我們所要受到的損失,就不單單是我個人的而是對整個人類和歷史不負責了。想到這裡,在真理和正義的驅使下,以真理和正義的名義,小蛤蟆就要反擊,手中的水煙袋,已經高高地舉了起來。如果你再不服氣,就送你上西天。何況中國人這麼多,不差你呂伯奢一個。這時的小蛤蟆,又特別理解三國時老曹為什麼要殺掉這個老呂也就是老驢頭了。雖然在平常的日子裡,小蛤蟆對老曹也看不起。現在看來,老呂到底是不是被老曹以同性關係的名義殺的,還是一個疑問和歷史懸案呢。拋開同性關係不講,就是單講做朋友,處得久了,誰也難保不起殺他之心。看著水煙袋打過來,老呂,經驗豐富,歷史悠久,當然也不發怵。真理在談判桌上說不清,只能靠武力來解決了。事情妙還妙在,戰爭不是由我挑起的,我是自衛反擊,真理和正義在我一方;如果他將我的頭打破了,我就成了被壓迫民族和被壓迫人民,世界的同情在我;如果我戰勝了呢?就是世界人民打擊法西斯的一個偉大勝利。事情過去45年,人們還要慶祝反法西斯戰爭45周年的勝利。可進可退,可攻可守,這就是正義之師和正義之旅的優勢。於是也意氣昂揚地舉起手中的旱煙袋,向小蛤蟆的水煙袋迎了上去。但在兩上煙袋接茬和交火的時候,一個程咬金又殺了出來,也伸出一個半旱半水的煙袋,將兩個煙袋架在那裡。你道這來人是誰?就是剛剛在另一個場合得勝乘著威風而來的郭老三。郭老三剛剛和劉全玉在對付髒人韓的戰鬥中取得了勝利。但他也和髒人韓一樣,犯了得理不讓人把得勝的真理用之四海的錯誤了。他以為在對付髒人韓的戰鬥中取得了勝利,現在挾著勝利的威風就像挾著雷霆萬鈞之力也能在這場小蛤蟆和老呂伯奢混戰中撈些便宜呢。你們不是在討論誰是同性關係鼻祖的問題嗎?這個問題也不能拉下我呀。我在這裡也有重重的一筆呀。你們混戰不對,但這個混戰比起你們把我拉下,還算是小錯誤呢。你們當年搞過同性關係和生靈關係,我在歷史上就沒有搞過麼?如果說搞生靈關係比搞同性關係還要高級和先鋒,我不就是你們尋找的那個鼻祖嗎?如果小蛤蟆剛才對呂伯奢提出了新的時間概念和算法的話,我們兩個不是也同樣適用於這種理論嗎?我們總不能對一個人是一種理論對另一個人是另一種理論吧?如果是這樣,雖然你搞生靈關係在大清王朝,我搞生靈關係在民國初年,但我們用新的時間概念一測算,我不又成了你的先驅嗎?就算我們不比時間,我們比較在歷史搞過的生靈體積的大小可以吧?有時候體積在人的生活中和這個世界上也佔有很大的比重哩。大人可以欺負小孩,大國可以欺負小國。如果比這個,對不起了蛤蟆大爺,您老人家就在這裡吃了眼前虧和栽了大跟頭了,您在這一點上可就在後生面前跌了眼鏡了。您在老呂面前是後生可畏,那麼用同樣的道理您在我的面前呢?您當時搞的是一頭羊,我搞的卻是一頭牛呢;不管你的羊是紫花披頭羊也好,是藍花花披頭羊也好,再大的羊,總大不過牛吧?瘦死的駱駝還是比馬大吧?既然是這樣,你們在這裡爭論和打架還有什麼意義呢?如果你們兩個聯合起來向我投降,是不是更好和更明智一些呢?這也減少了你們之間毫無必要的磨損和喪失──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架住你們兩杆煙袋的原因。當然,這只是原因。後果大家是可以料想到了。和髒人韓在劉全玉和郭老三面前的結果也差不多。兩個人正在爭論,哪裡容得下第三者呢?本來沒有火,現在也四處冒火了;本來火是一頭的,現在就漫山遍野和星火燎原了。沒有目的的多頭惱怒,增加了這場戰爭的激烈性。大家下去的煙袋又快又狠。三根煙袋在空中如銀蛇亂舞。一會兒地上就血流成河。打了半天,郭老三和呂伯奢沒有什麼,手中的煙袋是自家的,到了小蛤蟆身上就不同了,他的水煙袋可是向白螞蟻借來的。這又使情況複雜了一步,到頭來白螞蟻也加入進來。他老狗日的看著那裡有重重的煙袋在飛舞,突然想起這一切和自己似乎也有關聯呢,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往裡面伸手和探頭,但一切還沒有弄明白,頭上和身上就重重地挨了幾下,身上到處起大包,頭上的動脈管也被砸破裂了,弄得一臉的血。等這一切都發生了,還不知亂舞的煙鍋出自哪一方面呢。當然,事情到了最後,和歷史發生的任何戰爭一樣,後來無故加入者倒了更大的黴。他們總是這場戰爭的承受者和最大的受害者。雖然最後四個人的戰爭及時得到了制止──豬蛋和馮·大美眼又出面了,戰火也確實不能再擴大了,但吃虧最大的還是白螞蟻和郭老三,挑起戰爭的小蛤蟆和呂伯奢倒也沒受到格外的制裁──不同身份的人最後在結果上扯平,本身就是一種不平等呢。為了這個,白螞蟻捂著血頭又在那裡氣惱,一邊吐著嘴裡的碎牙: 「我一個好好的水煙袋,就這樣被白白打碎了不成?」 一邊一把揪住小蛤蟆,開始向他追究水煙袋的賠償問題;慌亂之中,又把端在手上裝著兩隻蝌蚪的玻璃杯像打破歷史的水罐一樣給打破了──這才是雞飛蛋打呢,又一下放開小蛤蟆,在那裡大放悲聲: 「我說能不幫人就不幫人,能不借煙袋就不借煙袋,不因一時高興而輕諾,現在果然被言中了不是?」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