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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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髒人韓就有些下作,他老人家不懂如何從別人兜裡往外掏東西,也已經多年矣。他不喊衙役和班頭,說著說著,自己就下手到劉全玉和郭老三兜裡亂掏亂摸起來。連個亂攤亂派的名目都沒有。這就激起當事人和大眾的憤怒了。你整天編的順口溜都在諷刺和編排幹部的種種貪贓枉法,你現在的所做所為,不和你諷刺的對象殊途同歸了嗎?這時覺出你平日的諷刺膚淺和隔靴搔癢了吧?就算你不是為私而是為公,就算剛才不是個人行為而是社會行為,就算你不是為了兜裡的東西而是為了詩歌和人本身,那麼剛才幾個小流氓摸人不成,現在你髒人韓摸人就成了嗎?這樣一串話問下來,剛才還洋洋得意的髒人韓,這時也有些發愣和不知所措了。接著就有些結巴和不能自圓其說了。剛才?我和剛才的流氓是一樣的性質嗎?剛才那幾個小流氓摸的是女的,我現在下手摸的,不是我的同類嗎?髒人韓不說這話還好些,一說這話,就更被我們抓住理了。剛才幾個小流氓摸的是女的,你現在摸的是你的同類,正因為這樣,你比剛才的小流氓,犯的罪過還大呢!現在故鄉是什麼時期?是同性關係者回故鄉時期,你摸同性所犯的流氓行為難道不比幾個小流氓摸異性性質要嚴重得多嗎?和你比較起來,人家那麼做倒是關心、愛護別人頂多是開了一個玩笑,你倒是徹頭徹尾地耍流氓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流氓,是借討論詩歌之名耍流氓之實的有組織有預謀的行動。你把郭老三和劉全玉當成什麼人了?郭老三和劉全玉是那樣的人嗎?說到這裡,我們不但對髒人韓懷疑,對郭老三和劉全玉也有些疑惑了。打麥場上這麼多人,為什麼他不摸別人的身子單要摸你們的身子呢?單單用一個為了詩歌的理由就能解釋通嗎?今天不進一步說清楚,你們就不要想走出這打麥場一步。本來劉全玉和郭老三對於髒人韓的突然出現抓住自己的手就很感突然和討厭,特別是劉全玉,本來也就是自己在那裡自艾自怨,說了那麼一句話,因此引來郭老三的手已經讓他沒有思想準備和不知所措,現在在這牛糞裡,又插進一隻手,這只手插進來還亂攪和,要和他們爭名奪利;事情鬧著鬧著,連麻煩和官司也落到自己頭上,他和郭老三這時惱怒的倒不是那頂桂冠,而是因為鬧的這一切給他們惹來的麻煩和在這麼好的月光下讓人不能清靜。於是兩個人就不著邊際當然也不著目的地惱怒起來。令人更惱的一層是,他們惱的理由和惱的目的竟這樣相差十萬八千里你又不能不惱。於是兩個人的惱怒又加上一層同歸殊途的羞恥就有些惱羞成怒了。當然也是為了用行動說明自己,說明自己和髒人韓並不是一夥的,歐洲教授也忘記自己文雅的身份而脫出自己在故鄉時的本相,兩人都像地裡趕牛的夯漢一樣,脫下自己的鞋底子──沒有工具可借的時候,就借自己的鞋底子──誰說我們的故鄉不會依賴工具呢?──開始追著髒人韓滿打麥場趕打。髒人韓被鞋底子打得「嗷嗷」亂叫和抱頭鼠竄。這時視察各鄉的縣委書記從這裡路過,看到這個場面說: 「我們對髒人韓沒有辦法,他的同類對他是有辦法的。以後誰再要求出國,就讓他出國嘛。我們把他訓練不過來,讓他的同類訓練他嘛。如果我們這樣訓練髒人韓,一場訓練下來,他不知又要怎樣編排我們呢?現在好了,我看他也只顧抱頭鼠竄了!」 劉全玉和郭老三見自己的舉動無意中受到了領導的表揚──這又是無意之中的事,心頭和手下就更來勁了,鞋底子下去得又快又狠,邊攆邊打嘴裡還邊說: 「領導不敢教訓你,我們也不敢教訓你嗎?你不是當過領導嗎?現在就讓你看看把我們惹急了群眾造反的滋味!官逼民反,欺人太甚,把我們的物質利益剝奪了,我們能夠忍耐,把我們的精神生活剝奪了,我們還能忍耐,把我們的自由剝奪了,我們也能忍耐,但你就是不能剝奪我們的想像能力。如果你把我們的想像能力也剝奪了,我們還怎麼像阿Q一樣活著呢?我們日常的生活靠什麼支撐著?我們掏的是牛馬力,吃的是豬狗食,我們在掏力和吃食的時候,我們在大田裡踹牛糞的時候,我們腦子裡靠什麼支撐著我們難熬的時間呢?也就是靠我們腦子的想像了。這個想像的標誌是什麼呢?也就是『吭喲吭喲』和『嘿哼嘿哼』的詩歌創作了。你以為我們的創作像你一樣純粹是為了個人和自娛嗎?錯了,我們一旦進入創作狀態,就不是個人的事而代表整個故鄉人民呢。人民性體現在哪裡?它不是一句空話,就扎扎實實地體現在像《最後的離別》這樣偉大的篇章中。你現在下兜掏我們的桂冠,你這單單是掏我們個人的東西嗎?如果單單是掏我們個人的東西,這樣一個沽名釣譽的東西,我們早就扔給你了,我們早就棄之如敝屣了,但是事情並不這麼簡單,這頂帽子從戴到我們頭上那一刻起,我們就不再是個人身份而是人民的代言人了。這時你如果再掏我們的帽子,就不單單是掏我們一個帽子的問題了,而是在掏我們故鄉人民的心呀。我們是在捍衛自己的帽子嗎?不,我們是在捍衛一個民族的自尊心和想像力呢。我們是在捍衛真理和正義呢。想到個人利益我們身上沒有動力,但一想到故鄉千千萬萬的人民──人民是如何把我們哺育和培養大的,人民是如何把我們送上詩歌創作的道路的,現在該我們捍衛人民了──我們就渾身是勁,我們手中的鞋底子,能不下去得又快又狠嗎?打死你個丫頭養的,打死你這個不單是物質的上乞丐而且也是一個精神上的扒手。讓你以後再騙人,讓你以後再搶人的東西!……」 兩個打一個,可憐一個髒人韓,現在只有招架之勢,沒有還手之力。何況他還輸了理呢。人怕輸理,狗怕夾尾;髒人韓就成了一條夾尾的狗和慌亂過街的老鼠了。這時不單劉全玉和郭老三追打,連在場的群眾也被老劉和老郭的一番話給發動起來了──原來這追打中也代表著我們的利益呢,平常遇到和我們毫無關係的追打,我們還在那裡起哄和打一個太平拳呢,現在一切和我們有關了,我們加入其中不就更加有理由了嗎?髒人韓就成了一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何況在那些和平的日子裡,也有好多人對髒人韓的創作看不慣呢。你也有今天,你也有栽到人民手裡的時候。如果不是豬蛋和馮·大美眼怕因小失大引起別的風波及時上前勸阻,我們的髒人韓,恐怕早就被大家的鞋底子打成一塊肉餅了。當髒人韓滿臉是血渾身掛彩躲到打麥場一角向隅而泣,邊泣邊在那裡嗚咽著說:「這就是時代嗎?我就這樣生不逢時嗎?」時,豬蛋倒笑著對馮·大美眼說: 「這個老髒,教訓他一頓也好。如果不及時教訓他,任其發展,任其不知天高地厚地將他的順口溜編下去,很難保證他將來的創作中僅僅是編排縣委,而不涉及到我們村幹部。讓他知道一下馬王爺三隻眼,自由和創作自由也不是絕對的,他以後就會老實多了。比這更妙的是,這次我們領導既沒有出面,又讓群眾把他給教育了,最後倒是我們把他給解救了,讓他什麼都說不出來,打碎的牙只好往肚裡咽,這也體現了我們當領導的政策和策略水平哩!」 說完這個,兩個人看著遠遠哭泣的髒人韓,倒矜持而不自滿。倒是這時的劉全玉和郭老三,在那裡有些得意過份了。劉全玉說: 「我在歐洲,就是這樣對待侵犯我人權和著作權的人的!」 他現在這麼一說,倒是把他剛才打人鞋底子的意義給降低了。郭老三卻說: 「操他個大爺,不是考慮他過去對歷史還做過些貢獻,你們眾人能勸得住我?我郭老三是什麼人?我在歷史上的貢獻,僅僅是一個詩歌嗎?別想往我眼裡揉沙子,真不行,我也能挖個坑埋了誰!什麼能騙過我的火眼金睛?其實象髒人韓這樣的人,在生活中也不只一個,有時包括你身邊的戰友,心裡到底怎麼想,都還保不齊呢。我就是現在不揭穿他,給他留一點反省的時間和餘地罷了。如果他再不覺悟,總有那麼一天,他的下場也比現在的髒人韓好不到哪裡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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