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當然,我不是一個多麼勇敢的人,看到槍口果真瞄準了自己,不管事情的是非曲直,我就撒丫子先逃命了。這個巴爾·巴巴變化之快,也讓我預料不及。如果他不當外甥,也是一個挺和藹的人呀,剛才俺爹空手套白狼地鑽到他帽檐底下乘空調,沒見他說什麼,怎麼一成了外甥之後,就變得這麼不懂事了嗎?對照起他,我每天的外甥當得就是這麼窩囊嗎?我一下鑽進高粱地,接著又逃到玉米林,但我還是聽到身後「通」地響了一槍,幸好沒打著我。一段時間後,我和巴爾·巴巴搞到了一起,一次我們在床上親熱完,先是在一起議論俺爹,議論完俺爹,又在一起說起當年的打兔子。我問他真是為外甥吃醋和動傢伙了嗎?這時巴爾·巴巴倒是大度地笑了,說:如果不是因為都是外甥,我們的身份相等,我們怎麼會搞到一起去呢?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還得感謝咱們的孬舅呢。其實我當時往槍裡裝鐵砂和向你的屁股開槍,並不一定就是針對你的。我對找到一個舅舅,就那麼激動和按捺不住嗎?這個世界上缺氫缺氧,還缺舅舅嗎?我也就是故做姿態,騙騙咱舅和大家罷了。我開槍是為了震動故鄉。如果我真朝你開槍,照我在足球場上的準頭,還不一槍把你的屁股打飛了?但是你的屁股還在,現在還在床上,就可見當時我對你也是手下留情和嚇著你玩呢。倒是看著你顧頭不顧屁股逃跑的狼狽相,我不禁在那裡吹著冒煙的槍筒笑了。到底誰是真外甥誰是假外甥,這不一下就說明問題了?但是巴爾·巴巴開完這一槍之後,將自己遮陽帽上的空調開得更大了,讓涼風來壓自己的火氣。倒是空調吹著吹著,做出新外甥的姿態,學著他老舅劉老孬的口氣說:

  「不行挖個坑埋了你。」

  這時他連自己的槍都忘記了。丟槍而想到了坑,這也不過是借老舅一句熟語,來給自己找臺階和解嘲罷了。可見這也不是騷亂的理由。別說是巴爾·巴巴開了一聲空槍,就是打麥場西北角的劉全玉、郭老三和髒人韓已經在那裡拳腳相加,引起了部分的小的騷亂,也沒有因此引起大的社會動盪啊。他們在西北角爭論些什麼呢?說起來就更加離譜了。他們的爭論,已經脫離了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主題,他們的爭論是純藝術性的,即誰是故鄉詩歌和順口溜的教父。髒人韓剛才在幾個中外小流氓面前得勝而歸,在聖女貞德面前露了臉,就有些自大、得理不讓人和趾高氣揚,本來大家在這裡沒有爭詩歌,他按捺不住剛才的得意,耐不住藝術創作所需要的寂寞,就想擴大的地盤,步步為營,把以前在生活和歷史中所有的不愉快、所有看不慣的人、所有壓在手裡和積在心頭的歷史舊賬給清理一下一攬子解決掉──他想勢如破竹地一個碉堡一個碉堡給連窩端掉。這時他看到郭老三和劉全玉坐在一起,過去勢均力敵的時候,為了一個詩歌,他們平白無故地讓他受了多少氣?現在就想首先拿他們開刀,把他們想像成為另一個女地包天。剛才當了一次乾爹,現在要再當一次教父。他所不知道的是,其實郭老三劉全玉兩人之間也有些相互不服氣呢,也都是些矜持和有架子的人。本來兩個人並沒有坐在一起,還要感謝今天打麥場上的大月亮,涼風習習,使兩個人都心平氣和起來和心靈偶爾溝通了。本來歐洲教授劉全玉獨自坐著,看著月亮,觸景生情,只說了一句發自肺腑的話:

  「離開故鄉這麼多年,早已過了龍爭虎鬥的年齡嘍!」

  沒想到這句話,被毫不相干的郭老三摻著涼風給聽到了。這句平常的話,不知怎麼就戳著郭老三的心尖子了。聽到耳中,落到心頭。心中琢磨琢磨,眼中的淚也就「唰唰」地下來了。平時他也是看不起劉全玉的呀。如果不是礙著俺姥娘夾在裡邊,他早就要跟他秋後算帳了。那首長長的轟動世界的《最後的離別》,作者到底算誰呢?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定論。這是地道的中國民歌,歐洲教授怎麼會作得出來呢?歐洲教授卻說,看似是民歌,看似不經意,其實這就是創作的最高境界和千錘百煉的結果呀。這樣一粒優秀的藝術珍珠,一個山村野夫,能夠作得出來嗎?如果他是小劉兒,我服氣,可以把創作權讓給他,可惜他不是小劉兒,他是小劉兒的舅姥爺,我當年娶的是他侄女,對這個准老丈杆子我還不清楚嗎?別說是詩歌這種藝術創作中最高雅的形式,就是我們現在姑且算它是順口溜,你看一看日常這個郭老三是不是能把正常的吃飯撒尿的用語給表達清楚──假如能表達清楚,我就不跟他爭這個發表權,我就把這首世界著名長詩的署名權讓給他;可惜他表達不清楚,如果我們張冠李戴,不是使歷史蒙受了最大的恥辱嗎?──這是兩人日常的爭鬥;這種爭鬥,現在在月明星稀的故鄉的打麥場上,宇宙浩瀚,秋蟲唧唧,一切開始顯得那麼渺小、渺茫和不重要。於是劉全玉教授,就有感而發或更是不有感而發地說了那麼一句話。他這一句話,也就感動了我的舅姥爺郭老三。你早這麼認為,我們之間不就不存在芥蒂了嗎?我們還是娘舅親呢。事情鬧到最後,大家都哭不得,你說責任怪誰呢?你說我該笑還是該哭呢?這時的郭老三,最後還是選擇了哭。一開始哭也就是做個樣子,最後哭著哭著,自己把自己感動了,也就欲上前抓住劉全玉的手,與他和解,接著再和他共同探討那首長詩的來龍去脈。過去我們兩人搞分裂,沒有功夫更多地探討這首詩歌的更深的藝術蘊涵,現在我們和好了,這首詩我們不就可以重新討論了嗎?這次我們爭論的就不是藝術之外的東西了,這次我們就在藝術之內打圈圈。最後咱們再討論署名問題。真不行就算共同創作嘛。該討論的不過是署名前後的問題。他欲上前抓住劉全玉的手,將堵在心頭不吐不快的諸多想法一一表達出來。但沒等他把這些自我感動和到目前為止還純屬個人的想法──誰知劉全玉是不是這麼想和同意不同意這麼做呢?──表達出來,世界上又橫插一杠,這時得勝回朝的另一個詩人髒人韓闖了進來,打斷了他的思路和籌謀。這可讓人真他娘的掃興。世界上的詩人多了可真不是好事。詩壇這麼混亂,就是讓這些人給鬧的。郭老三本來想抓住劉全玉的手,沒想到這只手半空中卻讓髒人韓給抓住了。郭老三有些哭笑不得,髒人韓已經自顧自地說上了:

  「那麼一群流氓,硬是讓我一人給收拾了。如果沒有一點詩人的氣魄和氣質,以及人在寫詩時那種大而無當的二杆子精神,換另外一個人,如果他不是從詩意的角度出發而是從派出所處理流氓事件的角度出發,這事就非讓他搞砸不可。──我承認按照別的辦法也能處理妥當,但不一定能處理得這麼精彩就是了。說到這裡我要提出一個問題,如果這個人純粹是一個詩人,在歷史上沒有當過一任官員,這個人也不一定能寫出好詩呢。他只能看到社會的表面現象而看不透社會的本質。如果他當過官──當官並不影響詩歌的創作,反倒開闊了詩人的境界和視野。場面一下子就大了,一下就不局限於個人感情而擴大到一個縣了。一直到今天,我還為劉老孬當了秘書長而不會寫詩而遺憾呢。這是多麼大的損失啊。如果這個差事讓我來幹我不定寫出怎樣叱吒風雲和氣吞山河的篇章呢。當然這還不是我要說的和要表達的意思的全部。我說的事物的另一個方面是,寫好詩的人一定要當過官,而當官的呢?如果這人不會寫詩,處理起事情來,也要像便秘一樣幹結呢。為什麼一些大人物都好便秘呢?就是因為他們不會寫詩。當然,有些會寫詩的政治家也會便秘。從這個意義出發,不管是便秘的詩人或是便秘的政治家,遇到剛才小流氓調戲小女子的場面,都會束手無策和不知所措。也就是碰到我了,既懂得政治,又會寫詩,就順手牽羊地解救了這麼一個人。這個人幾百年前和我夫妻一場,也算是她的造化。原來我們又相遇到這裡。如果我把這千年的恩怨和重逢添油加醋地寫成一首長詩,不知又要感動多少人呢。過去你們不是看不起我的順口溜嗎?這次就不是順口溜而是宏大的詩篇了。這就是政治和創作兩不誤甚至還能相互補充和啟發的又一例證。如果這樣一部巨詩出來,我不是誇口,我不是故意要戳你們的心窩子和捅你們的肺管子,那就是這首長詩,一定會超過《最後的離別》。如果情況是這樣,我倒要事先向你們打一聲招呼。這也是我為什麼要憑空抓住你們本來不是伸向我的手而好象有些不知趣的原因。我知道你們這只手本來是要伸向你們自己的,借著這只手,你們還要相互同情和安慰。一番但在大的歷史之下,你們這種相互同情和顧影自憐還有什麼意義呢?如果我明知是這樣而不告訴你們──告訴你們你們會有暫時的痛苦,但不告訴你們當這種歷史大潮真要到來的時候那就不是痛苦的問題而是你們要被滅頂的問題了。到了那種時候,可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我們呆在一個黑屋子裡,屋子就要坍塌了,我是叫醒你們呢,還是任你們昏睡下去呢?我思想鬥爭半天,出於對你們的愛護也是出於我的良知,我還是決定叫醒你們。你們的詩就要被廢棄了。你們的《最後的離別》就要被擱置、擱淺和見鬼去了。這時你們還在那裡爭論到底誰是故鄉詩歌和順口溜的教父,還有什麼意義呢?就好象一塊臭肉就要被扔掉,這時肉上的蛆蟲還在那裡爭誰的個大誰的個小;船就要翻了,船上的人還在那裡爭毛毯;飛機就要爆炸了,大家還在那裡爭行李箱還有什麼意義一樣。如果你們還剩存著一些智力的話,我勸你們就不要爭了,反正人就要死了,為什麼不把腎臟和眼角膜捐獻給人類呢?為什麼不再為人民做些貢獻呢?反正你們的爭奪已經沒有意義了,為什麼不把這個故鄉詩歌和順口溜教父的桂冠讓給我呢?這個桂冠就是車船不翻飛機不爆炸對於你們除了沽名釣譽之外也沒有什麼意義!一個是胡同串子,一個是沒當過官的所謂的教授──教授能會有什麼學問?你們還能再寫出什麼來?──而把這頂桂冠讓給我,對於今後人類詩歌的發展,卻能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呢。所以,我自做主張地就從中間將你們的手給截住了,本來應該你們倆相互握著的手,我在中間給握住了。我握住一個還不行,我還要握住另一個,」髒人韓說著,就又握住了人和手都在那裡和郭老三一塊發愣的劉全玉,「握住你們的手,就像裁判在檯子上握住兩個拳擊手一樣;你們誰輸誰贏,就看我的判定了。但這次你們誰也沒有贏,冠軍是裁判,是不是也出乎你們的意料呢?──我看這事就這樣拍板吧。那個鼻祖的帽子放在誰兜裡呢?現在掏出來就是了。掏出來也就沒事了,我們就可以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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