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我們為什麼要選亞洲而不選南美呢?這倒是我們應該討論和追究的。這才是根裡歪呢。這時事情的性質,就不是一個棉條的問題而是整個故鄉的問題了。卡爾·莫勒麗說完這個,擦乾臉上的淚,惡狠狠地看著我們,一下讓我們不寒而慄。接著她把手伸進自己的褲腰,做出要向外掏東西的樣子。她是不是往外掏刀子呢?我們心裡開始打鼓。這時我們就有些埋怨馮·大美眼了,一個衛生棉條,用也就用了,就是因此影響我們一些形象,就不能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嗎?就不能把新聞口徑定在一人兩制上嗎?如果她真的掏出刀子,按她在歐洲的性格,恐怕我們一個也跑不了。我們都是一馬平川的娘們兒,你說她要對我們割些什麼呢?這倒讓我們更害怕了。這時我們倒沒有衛生棉條。有人馬上就將自己擇了出來,向莫勒麗討好地說:莫勒麗,用,我就不信因為一個衛生棉條,會影響整個同性關係者回故鄉運動的發展。當然也有和稀泥的。雖然我們屬￿不同的洲,你們老姐倆兒倒是一個洲,但兩個人過生活,哪能沒有鏟子碰鐵鍋、舌頭碰著牙的時候呢?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白天吃的是一鍋飯,晚上睡的是一個枕頭。鬧歸鬧,誰也鬧,按照辯證法的原理,矛盾才是推動世界發展的動力呢。不管是用衛生棉條也好,用故鄉的騎馬蹲襠布也好,在家裡鬧鬧也就算了,以後在打麥場上就不要鬧了。孬妗得尊重卡爾·莫勒麗非凡的性格,真鬧到拿槍動刀就好了?莫勒麗也得注意孬妗的領導身份,在家是夫妻,出來她可就是我們大家的領導了;就是不看她的面子,也得看事業和我們大家的面子吧?還是以大局為重。還是和為貴。你總不能不管不顧鬧到自絕於故鄉和人民的地步吧?大家這樣和了和稀泥,老姐倆倒是「噗嗤」一笑──說起來倒也不是什麼原則問題,不就是一塊布和一個條的區別嗎?弄得大家都跳到稀泥裡出不來了。誰說我們故鄉的娘們兒沒有水平,這不就是水平的一種嗎?倒是俺的前孬妗,這時的表現讓人見笑。不說讓她顧全大局和替故鄉的整體利益考慮,就是單從她個人利益出發,她做得也太讓人哭笑不得了。你是幹什麼來的?你不是來尋求報仇的機會嗎?現孬妗正在與人鬧矛盾,你不就可以借軍閥混戰的狀態找個縫子下蛆趁機與莫勒麗站在一起咬馮·大美眼一口給自己解氣嗎?這樣的機會就在眼前,她還是沒有把握住。一開始是猶豫不決,拿不准在什麼時候插嘴和在什麼縫隙下蛆,真到該下蛆的時候,她又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蛆給錯了過去,讓我們替她乾著急。後來她見莫勒麗把手伸到褲腰裡拔刀子,這刀子並不是拔向你的呀,這刀子對你來說是拔得好的呀,但是我們還沒有發慌,馮·大美眼還沒有發慌,她倒是在一邊發慌了,她以為自己也有危險呢,這時就把自己的主要目的給忘記了,像她往常一樣,小事清楚大事倒是胡塗了,當事人還沒有怎麼樣,她倒是夾著尾巴逃跑了。許多年之後,我又與前孬妗的第二次鬼魂相遇,我突然想起往事,又把這陳穀子爛芝麻給抖落出來問了一下。我問當時她見了莫勒麗的刀子為什麼要逃跑呢?這不是小事清楚大事胡塗嗎?你當時該做的不是逃跑,而是應該和莫勒麗站在一起,也拔出一個刀子相助。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被你錯了過去,事到如今你後悔不後悔呢?沒想到前孬妗這時微微一笑,說到底是誰天真呢?到底是誰幼稚呢?到底是誰小事清楚大事胡塗呢?如果今天不是你提起我也不和你倒騰這些往事了,既然今天你說了,我也就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和底蘊吧。也許在別的事情上是我胡塗,但起碼在這個事情上,自作聰明的恰恰是你們自己呀。以為當時我不想拔刀子嗎?刀子在我袖子裡,也藏了好長時間了。我去的時候,就是帶著刀子去的──莫勒麗的袖子裡,倒是空的。這一點你們料到了嗎?後來我無非做出看到刀子就害怕的樣子給你們看,找一個金蟬脫殼的辦法溜走又不被你們發現罷了,誰知道你們就果真上了這個當呢。我帶刀子而不動刀子,就是我大事胡塗嗎?不,它倒是恰恰證明著我的遠見,如果說世界上還存在著遠見的話!動不動拔刀子是容易的,但時機到了嗎?她直瞪著眼睛問我。這時我倒是讓她給說懵了。不管當時她怎麼想,當時她是不是像後來複述得這樣深謀遠慮,但事後能說出這樣一番理論,也讓我們吃驚。我們低估了前孬妗呢。高估某人我們不怕,他總有敗露的時候;低估某人可是我們的大意,到頭來要招致滅頂之災。前孬妗見我這樣,就有些得意了,接著說,照我的觀察,當時不管你們怎麼看,不管莫勒麗怎麼想,我看拔刀子還為時過早。同性關係者剛剛回到故鄉,鬥爭形勢還方興未艾,我要在當時動了刀子,別說當時的現孬妗不答應,就是你們,也會立馬把我給撕吃了。在這種形勢下,我不做出故意害怕的樣子逃走而去拔刀子,不是等於飛蛾撲火和自取滅亡嗎?你們拿我當一個傻冒嗎?識時務者為俊傑。當我們反省歷史的時候,當時誰是俊傑誰又是你們反對的傻冒呢?在她一番事後回憶和自圓其說的蠱惑下,我只好承認她是俊傑我們是傻冒而啞口無言。當然,這事在當時也沒有什麼,說起來也就是幾個娘們兒議論一下特殊時期和目前的形勢,無論前孬妗的事後理論成立與否,都不會發展到拔刀子的地步,都不會因此引起動盪。這也不是動盪的起因。所以我對後來研究這一段歷史的一些考古學家,研究到這一段時,都從裡面看出後來打麥場上要起動盪的苗頭和起因,我是不敢苟同的。我就是歷史的見證人啊。不但這些議論沒出問題,就是其它幾個流氓真在打麥場上拿槍動杖了,還是沒有引起大的風波。越是看似嚴重的地方,越是沒球事,越是被人忽視的地方,越是容易出問題。針尖大的縫,能透過鬥大的風啊。當時誰在打麥場上拿槍動杖了?這次不是歐洲人,這次是南美人,世界的著名球星巴爾·巴巴。他又一次因為興奮劑的事被趕出了世界盃。球不是我們輸掉的,我們被人謀害了。我沒有「吱吱」地吸興奮劑,我就打了兩針嗎啡。這也算一個事情嗎孬舅?他眼淚漣漣地把手伸向了孬舅的靈魂。孬舅的靈魂一開始一愣,但接著就不愣了,馬上恢復了自己政治家的風度,看到一股勢力投靠過來,先把這股勢力拉到自己身邊再說;正是用人的時候。孬舅的靈魂馬上回答:這不算個事情;當初我們拉杆子時,誰想喝什麼,誰就喝什麼;何況你現在已經不在球場踢球了,你已經加入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隊伍;在這裡誰說了算?你孬舅說了算。要舅是幹什麼用的?就是專門替外甥解疑釋惑和當家做主的──不信你問問小劉兒。雖然你舅的本身不在這裡,但有我的靈魂在,也和我本人在這裡是一樣的。別說你吸了兩管興奮劑,就是在這裡胡作非為和強暴人了,老舅也能給你擺平,讓它嘛事沒有;剛才強暴人的是橫行·無道和牛蠅·隨人,所以才有人阻攔,如果當時強暴人的是你,也就沒事了。當然,這一切的代價是:事後你舅用得著你的時候,你可別推三擋四的。巴爾·巴巴聽了這話,一個小孩子,就得了臉了,他光記著前一句話而忘掉了後一句話──後來為此付出代價,他可就欲哭無淚了──「我舅說了……」這是巴爾·巴巴以後嘴上常掛著的話。似乎他這一個外甥,比小劉兒還要正宗似的。話傳到我這裡,我倒沒有驚慌,名份讓他稱去,外甥讓他當去,但可以這麼稱呼和當上外甥的人,也能同時趕上小劉兒的涵養和水平嗎?有朝一日你因此栽了跟頭,也就知道跟人叫這稱呼的深淺了。你壓量得住壓量不住這個稱呼呢?但小劉兒這話傳到巴爾·巴巴耳朵裡,這個小孩子倒是吃心了。這個頭腦簡單的人,又用上老戰術,立馬就把他的槍給拔了出來。他的拔槍和卡爾·莫勒麗裝模做樣的拔刀可不一樣,卡爾·莫勒麗的拔刀也就是嚇唬嚇唬我們,他拔出自己的打兔槍,接著就往裡裝鐵砂。──他是要殺一儆百嗎?他是要敲山震虎嗎?他是要殺雞給猴看嗎?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嗎?接著就有人向我通風報信──當然是我的好朋友而不會是白石頭或俺爹之流了,至於這個好朋友是誰,恕我就不告訴你們了,她跑得連吼帶喘的,一根大辮子像牛尾巴一樣沖向了天空:

  「小劉兒,我的親親,快跑吧,劉老孬個龜孫子,又認了一個外甥。這個外甥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正在往打兔槍裡裝鐵砂呢。知道這個外甥是誰嗎?就是那個巴爾·巴巴呀。再不跑你可就沒命了;哪塊地裡高粱高,你就往哪裡跑吧──趕快逃個活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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