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一一八 | |
|
|
大家都看女地包天的嘴巴。我們在看,眾流氓也在看。如果說沒強暴,我們就罰他們的款──雖然有些人對髒人韓的提成比例有意見,但現在就是這樣一種社會風氣,髒人韓的順口溜整天諷刺的就是這些不正之風,現在到他自己身上,不也一樣腐化了?可見順口溜就是耳旁風;但我們對髒人韓的口是心非還是沒有辦法,因為是他提醒了我們現在就成了我們的領袖;我們的棒子已經高高舉起,如果女地包天說一聲強暴,幾個流氓頃刻間就成了一攤血水──這樣倒是堵住了老韓的不正之風──一所以後來到了騷亂的時候,等到牛蠅·隨人來收拾場面的時候,他為什麼那麼心毒手狠,這一切都是有前因後果的呀。只是當時我們忽略了這些罷了。也是時勢造英雄啊。如果放在平常,女地包天也看不起目前的髒人韓。已經時過境遷了,已經不復當年了。不說兩人的境界已經不同就是兩人所處的社會地位和每天要接觸的人,也有天壤之別。這時的聖女,如果挽著一臭名昭著的髒人出現在公眾場合,別說聖女不答應,就是故鄉的人民,也感到蒙受了奇恥大辱。那和讓流氓強暴了也沒什麼區別。為了這個,聖女甚至還有些同情髒人韓呢。但是現在不同,現在是聖女被髒人給搭救了。這個髒人還是自己的前夫。於是這個聖女此時此刻比讓別人搭救還感到尷尬和無趣呢。一個解救,竟使過去和現在扯平了,兩個人竟可以平起平坐,他還可以盤查自己的歷史和剛剛發生的窘境。我們是多麼討厭救星到來呀。與其這樣,還不如被人強暴了呢。這種羞惱,又增加了她對製造這一事件的流氓的憤怒。於是,我們的聖女女地包天撐著身子半坐起來,含羞帶怒地回答髒人韓的問話:「爹爹呀……我確實被這幫流氓強暴……」 眾人感到極度地興奮,都一個個將大棒舉了起來。 「果真強暴?」 「當真強暴?」 幾個中外的小流氓,只來得及說出一句:「大老爺,小的們實在冤枉……」 就嚇得暈了過去。但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不知聖女又出於什麼考慮,這時的京劇念腔又轉了調子和轉了詞,她接著唱道:「……未遂。」 「什麼,未遂?」 眾人一下就泄了氣。於是,流氓都溜走了,大家圍著一個未遂的女人也覺得沒有意思,大家也就散了。只是聽說第二天在對中外流氓罰款的分成上,髒人韓和女地包天的律師又相互起了齷齪,這也在我們的意料之中,暫且撂下不提。我們想說的是,當時這件事的本身,在打麥場上也沒有引起更大的混亂。大家看了一個熱鬧,接著該幹什麼,又幹什麼去了。反倒感到無趣。雖然有的歷史插曲改變了歷史的寫法,歷史的偶然改變了歷史的必然,但是這個插曲就是一個插曲,什麼也沒有改變。事情過去之後,一切都無影無蹤,連點歷史的痕跡都沒留下。幾個無聊娘們,沈姓小寡婦、卡爾·莫勒麗、曹小娥、呵絲·溫布爾,已經在那裡開闢另一個話題,很快就投入進去。可見這個事情沒有在人們心中引起更大的波瀾。卡爾·莫勒麗在那裡敘說一個歐洲娘們和另一個歐洲娘們在幾天之前鬧著一個偉大彆扭──現在說出來,讓大家評評理。這兩個歐洲娘們一個是俺孬妗,另一個就是她本人。卡爾·莫勒麗憤怒地說:怎麼兩個都是歐洲娘們呢?如果有一個是亞洲娘們哪怕是非洲娘們也好哇。雖然我也是歐洲娘們,但是我討厭這些人。十五六歲少女時看著還可以。鵝蛋臉,大眼睛,白皮膚,胳膊上有黃黃的嫩毛,頭上盤著髮髻,身上穿著長裙,懷裡抱著一個打破的水罐;但一結婚生了孩子就不行了。身體變胖了,漸漸像一個水桶,皮膚的顆粒也變粗了,下巴上的肉也嘟嚕出來了,吐出來的痰,都變濃變黃了;就是身上的狐臭,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會更濃烈更嗆人一些。我雖然現在是歐洲娘們,但在20多年之前,我卻是一個南美兒童呢!我的歷史你們都瞭解嗎?其它中外娘們都異口同聲地答:瞭解!這時前孬妗的魂靈也飄蕩過來,加在這些娘們之中聽閒話。這個頭上爬滿蝨子的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故鄉農婦,聽了這些上輩子聞所未聞的話題,呆在那裡嘴都張大了。本來她不準備在這個圈子停留太長時間,打麥場上那麼多人圈子,那麼多話題,她為了復仇──幾十年之前對故鄉和孬舅的仇恨,她想到處多聽一聽,多掌握一些材料和斷箭。但聽到卡爾·莫勒麗的一席話,她就將四處飄蕩的靈魂暫時停泊在這裡。她把這裡當做暫時避風的港灣。雖然她這時改了裝束。穿著通紅的旗袍,臉蛋上貼一個花黃,但頭上仍爬滿蝨子這一特徵,並沒有改變。不改變不是俺妗改變不了,不是用滅虱靈消滅不了這些通體透紅的小動物,而是有誰知道俺妗一個人時候日常的孤獨和她等候的表情呢?這些小動物,也像現孬妗或卡爾·莫勒麗這些貴婦人養的寵物和哈巴狗一樣,是讓它們和人做一個伴罷了。於是這些嫩紅的小蝨子,就不是一般的蝨子了。我們就得對它們刮目相看和見面時向它們抬一抬帽檐了。它們就是俺妗的一部分。誰如果反對它們,就是反對俺的前孬妗了──她的一串蝨子,現在就耷拉在她腦門前的一綹卷髮上,如同一串通紅透體的珍珠。當然,俺前孬妗所以在這裡停留下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她聽到人群中在議論俺的現孬妗。於是就讓她的車和船剎了閘和拋了錨。加入時甚至還說:你們該怎麼說還怎麼說,我就是隨便聽聽,我來時只帶著耳朵,並沒帶嘴,我不會在這種時候隨便表什麼態。前孬妗拿出這樣的姿態和氣概。幾個中外混雜的娘們,也為一個在歷史上受過冤屈的鬼魂的態度給感動了,沒有因為外人對一個既定圈子和氛圍的加入使談話的氣氛和情緒受到影響。卡爾·莫勒麗該怎麼說,還怎麼說。但到真說起來,就好象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一樣,沒說之前就像沒到一個地方去之前一樣,大家的期望值過高,真到說出來和到了那個地方,感覺也沒什麼呀。這時我們才知道,不是這裡和這個話裡沒有什麼,而是我們在聽到和到之前,把這個世界給估計高了。我們在想像中,還有許多大而不當和不著邊際的東西呢。卡爾·莫勒麗和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領導人俺孬妗馮·大美眼的偉大彆扭,一說出來──初聽起來,真沒有什麼,連在一邊旁聽的前孬妗都有些失望了:兩人純粹因為在一個月之中那特殊的幾天,是用一個衛生棉條好呢,還是乾脆用我們故鄉的騎馬蹲襠布好呢?正好前幾天她們兩個都來了。爭論和彆扭,就在這裡。最後兩人也沒有統一,現孬妗用了騎馬蹲襠布,莫勒麗用了衛生棉條。現在拿出來讓大家評理。歐洲容易產生一些認真和小題大作的人哪。照大家的評判,兩人各有各的道理,從原則上說,是現孬妗說得對,還是領導有水平──既然到了這裡,一切都不能拿歐洲標準了,就得入鄉隨俗,不能再用歐洲的棉條或粘條了,就得用家鄉的騎馬蹲襠布。什麼是騎馬蹲襠布呢?就是用一條又臭又長的棄而不用的女人裹腳布,撒上熱熱的剛出爐的灶灰,橫七豎八纏在大腿上,「當當」地在街上走。試驗一下新生事物嘛,人家中國的農村婦女,幾千年不都是這樣兵來將擋和水來土屯嗎?就是不從入鄉隨俗的角度,單從好玩的角度出發,你也可以試一下嘛!為什麼非一棒子打死呢?從大局出發和大處著眼,現孬妗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中外的婦女們聽後都點了點頭。現孬妗得到鼓勵,就更加來勁和更加精神了,她接著說,就是不從這個你們肯定和認可的角度看,就是不從騎馬蹲襠布和熱灰的角度看,單從歐洲衛生棉條的角度看,這個衛生棉條,也是用不得了。為什麼這麼說呢?馮·大美眼轉著腦袋看著眾人,知道衛生棉條是一種什麼形象嗎?衛生棉條可有一種男性的象徵哩。衛生規定特殊期間男女不准接觸,既然不准接觸,你為什麼還用這樣一個東西呢?當然現在又有新的理論說那種時候可以接觸而且越接觸越好,似乎用它也沒有什麼,其實這種貌似沒有什麼的理論恰恰在實踐中是最害人的哩。它看上去沒有什麼,小的方面的問題解決了;但恰恰是這種小的方面的放心,影響了大的原則問題的分野,它使我們一下忘記了我們現在的身份。我們是幹什麼來了?我們是以什麼身份到這故鄉的?我們不是別人,我們不能混同于一般的老百姓,我們是一幫有覺悟有組織有紀律的同性關係者。在這種情況下,你再用它,可就混淆了是非和大是大非的界限嘍。你就是我們同性關係的異己分子嘍。你就要犯大錯誤了。不說你犯這樣錯誤該如何給你定性,就是不給你定性──這時定性不定性還有什麼意義呢?反正你已經用了──但比這個更重要的是,也不能因為你這一顆老鼠屎就壞了我們的全鍋湯啊。你可以在生活中犯錯誤,但我們不能在原則立場上出問題;如果我們這個時候原諒了你,就破壞了我們大家。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場面就要混亂;這樣混亂的隊伍,誰還能承認我們是正規軍呢?撇開我是這個隊伍的領導人,把這個隊伍辛辛苦苦帶到這裡,不能因為個別人和一個偶然的因素就讓革命半途而廢不說,我就是一個普通群眾,看著你往陷阱裡跳和自我毀滅的道路上走,不為了我和我們大家而為了你自己,我也不能允許你這麼做。馮·大美眼說完這個,張口喘氣,得理不讓人地看著我們大家。我們大家也覺得她說得有道理,頻頻在那裡點著。既然有道理,另一個歐洲娘們卡爾·莫勒麗為什麼就是不聽呢?是有意對抗領導嗎?是用這種對抗領導的辦法來顯示和證明自己過去的王室身份見了誰也不放在眼裡嗎?還是對這衛生棉條有特殊的感情不用它就活不下去呢?抑或是單單要用此來膚淺地顯示自己的個性呢?故鄉的騎馬蹲襠布就那麼可怕嗎?就不能委屈一下與民同樂地試用一次嗎?話題一說到這裡,我們的卡爾·莫勒麗,臉上的淚,可就「刷刷」地下來了。我不是要有意地破壞大家──你破壞了我──我在來這故鄉之前,還不知道「破壞」這個詞的傷人之處嗎?以前我在歐洲是幹什麼的?就是專門拿著刀子割這衛生棉條喂狗的。沒有看過BBD和ABD的報道嗎?當年的風雲人物和她做過的業績,就是這麼容易被人遺忘嗎?我們置身其中的民族,就是這樣一個忘恩負義的民族嗎?你說這是民族的進步呢,還是這個民族反復無常的表現呢?從這樣一個角度出發,我過去動不動就操刀一快,還是正確的。這也就是馮·大美眼現在為什麼自動用上了故鄉的騎馬蹲襠布,我卻拿著它思量半天,最後又丟下故鄉的溫暖而用起過去的冰涼的棉條的原因。這全是過去喂狗喂的呀。就因為天天喂狗,也就見怪不怪了;正因為見怪不怪,也就漸漸地對它產生些感情了。世人都知道我愛割棉條,有誰知道我對棉條的呵護呢?世上都知道我愛割韭菜,有誰知道我對韭菜的獨鐘呢?這倒和我是不是同性關係者顧不顧自己和大家的身份沒有關係。說不定我見了它置之不顧倒是不注意身份,見了它一往情深倒是自己身份純粹的證明呢──它證明著我對過去的背叛。我在歐洲是這樣,我到亞洲還是這樣,為什麼我在歐洲可以用棉條並不影響我的身份,一到亞洲我用了一下棉條就違反了大家的利益和主張呢?我是歐洲人嗎?不,我是南美人。我們南美不講這個。如果因為我不用熱灰的騎馬蹲襠布就衝撞和違反了你們的原則和規定,那麼我敢肯定,這個錯誤絕不出在我身上而應該考慮考慮你們那些規定了。我甚至要問,我們爭論的僅僅是一個衛生棉條和騎馬蹲襠的區別嗎?是不是事情的實際性質,已經超出這個範疇了呢?──也許不但我們的衛生棉條用錯了,甚至我們這個同性關係者所回的故鄉是不是選錯了還難說呢。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