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雖然他說得有理有據,但因為這時老曹和老袁與他的利益並不一致,他從這個預測上得到了實惠,我們得到了什麼?因為這個不一致的歷史到現實的失落,老曹老袁又拿酸捏醋地不予髒人韓於歷史上的承認。你當初在歷史上是一個什麼東西,我們是一個什麼地位,現在因為一個預測的得逞,就想借此篡改歷史和想鑽到歷史上的貴族行列和我們平起坐嗎?於是兩個人這時不與髒人韓配合,只是對他做了個鬼臉,裝孫子地對他說:

  「什麼歷史?歷史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我們都是些沒有文化的人,在歷史上也就是一介武夫,不懂你說的這些高邈深遠的大道理。你找知心人是不是找錯人了呢?從這點找錯出發,他連一個同階級的貴族都找不准,他本人能說是貴族的一員嗎?就好象羊跑到了狼群裡假充狼,不覺得自己有些大膽和大意嗎?一個連現實都弄不清的人,能說他有歷史縱深感嗎?……」

  說完,兩個人又做出高深和不耐煩的樣子。老袁:給他說這些幹什麼,你說這些他也不一定聽得懂。我們還是下棋!」

  接著兩個人便做出仙風道骨隱藏在人間大隱隱於市的樣子,在地上開始下國際象棋,把一個好端端和興沖沖的髒人韓尷在了那裡。歷史的辯證法在於,對於那些在生活中和理論上看不起我們的人,我們在心中越是在乎呢。其實這些看不起我們的人,他們自己心裡是不是有些發虛呢?真實的情況恰恰是該我們看不起他們而不是他們看不起我們,但是事情的發展往往又是,在他們還沒有發虛的時候,我們自己先發虛了。於是興沖沖的髒人韓,這時就偃旗息鼓和心情沮喪地離開了老曹和老袁,這時他對自己在歷史上是不是貴族,心裡倒真有些沒底和犯了含糊。當然這是後話了。當時他從集上歸來,看到一群小流氓圍著一個小女子在那裡調笑,他心裡還是有些興奮在潛意識中欲加入他們的隊伍。他沒有上前制止他們,他像別的圍觀和不負責任的群眾一樣想看個熱鬧。這女子反正是自己的女子,看著別人調笑她一次,自己在旁邊看個樂子也等於加入其中,今天的生活不是又增加一點樂趣和人生沒有白過嗎?但等他把鼻涕擦掉,甩到一個不相識的人褲腿上,接著擠進人圈子看到一群小流氓拉扯的這個小女子是女地包天,他的腦袋還是「轟」地一聲爆炸了。這時他開始懷疑自己對小流氓隊伍的理解和信任。就算整體小流氓隊伍是好的,也礙不住有些蛻化變質分子。現在拿著同樣彈弓、粘棍、吹筒的這群流氓,就是一幫靠不住的人。因為他們做事情不看對象──世界上的錯誤往往在於,事情不一定做錯了,只是對象錯嘍。不明白這一點,是要犯大錯誤的。這群腐化墮落分子,就是一群沒眼的蜻蜓。現在的對象是誰?是我們故鄉的聖女──如果單單是現實中的聖女,我們的髒人韓還不會挺身而出,他不是一個特有現實感的人,他對待現實的態度就是編順口溜。除了現實,他注重的還是歷史。當他從現實上升到歷史的高度,這個女子就不是一般的聖女了,就和我們歷史上的貴族、現在的文化乞丐髒人韓有些千絲萬縷的聯繫了。你們看過《烏鴉的流傳》嗎?我們的髒人韓不就是那時的縣官韓嗎?在柿餅臉太后隆隆的炮聲中,縣官韓不是還忙裡偷閒地擁過一個小麻子選美選掉的女子嗎?你知道這個女子是誰?就是眼前的女地包天呀。一番龍爭虎鬥,兩情相洽洽;如同兩條蛇,盤絞在一起。雖然後來事情有了分化,縣官韓成了髒人韓,女地包天成了聖女貞德,成了故鄉和人民的象徵,但這個聖女和象徵從哪裡來呢?還不是經髒人韓的手給調教出來的?這是髒人韓和小麻子的區別。小麻子使一個好端端的女孩女兔唇變成了故鄉的魔女;髒人韓倒把一個魔女調教成聖女貞德。現在一群小流氓欺負到聖女頭上,不等於在老虎頭上逮蝨子嗎?看我如何收拾你們,髒人韓將自己的髒袖子卷了起來。但是,我還要講一些方式哩。我要給你們做出一個榜樣哩。於是,他出來勸阻的出發點雖然出於個人私利,但在他說話的時候,馬上換成一副為了真理和正義的模樣。這個時候大家看出髒人韓還是有些水平哩。他在歷史上還是有些作為呢。老曹老袁那樣看他,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的更深層次的膚淺。這個時候髒人韓又感到有些委屈,我們本是一個階級,為什麼大枝就不承認小枝,大葉就不承認小葉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們這些豆莢和豆萁。這時的女地包天,已經在地上被幾個中外混雜的小流氓揉搓得不成樣子了,渾身都是泥,上邊的褂子也撕破了,露出了兩顆硬硬的葡萄。小流氓們甚至有些急不可耐──可見他們也是多麼地膚淺和缺乏歷史感。他們說:「真不去牛屋,就在這裡因陋就簡下手得了!」

  圍觀的人也在那裡「嗷嗷」地起哄。這時髒人韓頂天立地地站了出來·

  「住手!」

  接著將手像京劇亮相一樣翻掌放到頭頂。幾個小流氓馬上愣到了那裡。特別是幾個外國小流氓,在西歐做案時,哪裡見過這種將手放到頭頂的架式?髒人韓又來一個鷂子翻身,跳到人圈子中央:

  「彈弓和粘棍,粘棍和吹筒,算什麼呢?以為幾個中外勢力和流氓的勾結,就可以把我們故鄉鬧翻嗎?就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為所欲為嗎?以為我們故鄉沒人就是有人也沒人站出來了嗎?錯了,我的孩子們,你們在歐洲和非洲可能是這樣,但在我們小劉兒的故鄉,這無疑是白日做夢。我們也是人才濟濟,我們是不動則已,雖然在歷史上我們總是不動為多,但是這次我們要是動了呢?你們可就受不了了。你們聯合的這幾個故鄉的漢奸都是什麼人呢?不就是小蛤蟆和呂伯奢嗎?問問他們在歷史上都幹過什麼?他們在歷史上也就是些破落戶子弟和醃臢潑皮而已,做了刀下冤鬼還不自知。怎麼不說我們的英雄呢?怎麼不說我們的貴族呢?我,老曹老袁他們(這時髒人韓和老曹老袁還沒有鬧貴族分野的矛盾),小麻子,劉老孬,我們現在是不號召,我們真振臂一呼,馬上也就成氣候了。這些客觀的原因不說,你們這些流氓的主體也不說,只說你們現在鬧的客體吧──你們知道她是什麼人?她在歷史上倒是和我沒有什麼聯繫,如果和我有聯繫,我為了避嫌也不會站出來(這是髒人韓的高明之處和前貴族的遺風了),她目前的身份,也就是我的乾女兒罷了(這時地上的女地包天已經被人拖得髒兮兮的,其髒的程度,也和髒人韓差不多,乍一看上去,還真有點像父女)。說起乾女兒,中國乾女兒的身份,特別是貴族乾女兒的身份,十有九個是和乾爹說不清楚的──但我們之間恰恰是說得清的;把一個本來可以說清楚的事情說清楚了那不叫本事,把一個本來說不清楚的事情說清楚了那才叫能耐呢。當然了,這次說清楚的主要功勞並不在我,我不是一個貪天之功歸己有的人,別的說清楚是我說清楚,這次說清楚恰恰不是因為我而純粹是因為我女兒現在的身份。她是什麼人?如果幾個外國流氓剛到我們的故鄉弄不清楚,幾個中國的流氓也鬧不清楚嗎?你們吃錯藥嗎?她是我們故鄉的聖女貞德。你們污辱了她,就是污辱了我們的故鄉;你們污辱了我們的故鄉,就是污辱了我們的母親。說到這裡,我倒要問一問打麥場上圍觀的觀眾和鄉親,如果現在有人要污辱我們的母親──雖然有些母親也該污辱她們一次讓她們知道這個世界的輕重,但是這次不同,這是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們養大的慈母──你們同意嗎?如果你們同意,我倒也無所謂了!」

  髒人韓到底是髒人韓,無論大小,在歷史上畢竟從事過政治,他知道怎麼發動群眾。單從這一點出發,老曹老袁看不起他就是不對的。老曹和老袁也有失准的時候。英雄不問出身。眾人剛才還在看熱鬧,這時就變得義憤填膺了。操他媽的,剛才只顧看熱鬧了,沒想到這熱鬧之中還涉及自己的慈母呢。鴉有反哺之孝,羊知跪乳之恩。俺母親就是留著讓俺爹強暴──雖然俺爹也不是一個東西,但是也不能平白無故地讓這群流氓說糟蹋就白白糟蹋了呀。進妓院還得辦一個手續不是?把我們故鄉當成什麼了?這怎麼能不激起我們的民憤呢?真是對世界大意不得,稍一大意,自己的利益就讓別人給占去了。於是大家手膊舉得跟森林似的,怒不可遏地齊聲喊道:「我們不同意!」

  髒人韓這時進一步發動群眾:「不同意怎麼辦?」

  眾人:「滅了這幾個王八操的!」

  說著,眾男人上去,就要滅他們,有的還憤怒地解著褲扣。剛才幾個小流氓面對一個弱女子還佔優勢,現在面對著眾人,他們就成了一小撮。剛才他們還在人多勢眾地要強暴別人,現在就要一個個地被別人強暴了。到底是小流氓,這時他們就露出了小流氓而不是大流氓從容就義的樣子,頃刻間土崩瓦解,一個個要找人縫子抱頭鼠竄。但是他們被髒人韓一把又抓了回來。

  「強暴了人就想走,沒那麼便宜!」

  接著扭頭問地上的聖女貞德:

  「女兒,告訴爹爹和這周圍的叔叔大爺們,你到底被這些流氓強暴了沒有?如果還沒有被強暴,我們罰他們一些美元和法郎,我提成百分之三十,剩下都歸你;如果已經被他們強暴了,我們一根木棍,強暴死這些王八犢子──反正留著也是社會的禍害。沒有他們,說不定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會搞得更加健康呢!妮子,你說,現在和剛才可不同了,剛才看他們,現在可就看我和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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