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看到剛才女兔唇不說,莫勒麗也變得聰明了。你不說,我也不說;你不告訴我你是誰,我也不告訴你我是誰。就像兩個人在打電話。莫勒麗說:

  「當時割那玩意的時候,我也就是當割韭菜。到底多少根韭菜,我和你一樣,也沒功夫去查。反正割下來的東西都扔到了狗食盆裡,最後撐死了幾條狼狗,也是真的。嘿嘿。」

  莫勒麗一笑。她的這點心思,哪裡逃得過女兔唇大嬸的眼睛?於是也是心領神會地回了她一笑。接著兩個人跳舞和舞劍,就有些心懷鬼胎了;就有些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了。兩人在桌子上舞了一陣,就從桌上到了地下。接著就到了人群之中。兩人的衝突,也就是在挖男人和割男人的數字上,但到了我們身上就不同了。

  但我們當時只關心她們的衝突,只顧看她們身上的手段和舞出的刀花,而忘記了這刀的用途。這是挖男人和割男人的東西,世界上的兩件寶貝,現在都集中到了這裡。我們沒有想到趕緊去護我們的身子和彎腰去捂我們的前襠,還在那裡拍著手張著嘴傻笑;整個會議室,成了一座不設防的城;我們可真有點大意。當時喝醉了酒沒什麼,把一切都忘記了,但當醉醒以後每當回首這段往事的時候,我們還真有點後怕呢。往往會驚出一身冷汗。雖然她們都曾信誓旦旦地說,她們都已經改邪歸正了,一切都歸同性關係,一切權力歸農會,但我們不能忘記,當時她們也喝醉了。喝醉的時候,她們不是就忘記自己是同性關係者了嗎?我們因為喝醉而大意,她們因為喝醉而忘記自己是同性關係者同時也忘了刀的用途,這真是酒醉中的酒醉,誤會中的誤會。

  當我們把這一段經歷作為故事講給下一輩時,就好象戰爭年代死裡逃生一樣,讓下一代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好懸!」接著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沒有危險就沒有刺激,沒有痛苦就沒有回憶。我們的玩意還在我們身上吊著,這是最根本的。這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得便宜賣乖吧。刀舞完(竟能夠安全地舞完,她們之間也沒有出事情,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這時外賓就紛紛登場了。這時已經是外國人的天下了。首先出場的,是那個愛組織Party已經告別舊Party參加新Party的資深政治家基挺·米恩。這位流行Party的參與者,一上場就把這里弄成了一個化裝舞會。他的出場,就讓人感到吃驚、新鮮和興奮,他是以小丑的角色扭搭扭搭上場的。戴著小歪帽,臉上打著胭脂。大褲襠子不時掉下來,又被他提了上去。引起一陣陣的哄堂大笑。

  但我們興奮之後,我們又感到失望和憤怒。這時我們注意到了基挺的身份。你是什麼人?你是我們的副總統──這是我們酒醉之後,又把他鄉當故鄉的緣故;本來他的副總統和我們毫無關係,他要管我們故鄉的事就是干涉我們的內政,但是現在我們覺得他和我們的血肉相連──既然你是我們的副總統,就好象好賴你是俺的爹一樣,你怎麼能這樣出場呢?你這樣出場,除了好笑之外,讓人家會怎麼說?讓鄰居家的孩子怎麼評價俺呢?你得注意故鄉的國情和民風、村規和民約呀。你對自己的形象不在乎,我們人民和孩子還在乎呢。你在公共場合的出場,就不單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我們大家和我們全家了哩。

  難道人民和你的孩子都是小丑嗎?你對你的身份和你屁股下的人民和孩子就是這樣不放在心上嗎?就算你這樣出場是為了與民同樂為了給孩子做遊戲是童心大發,但這不是你家或咱家的後花園呀。基挺爸爸,你的後代不是不講面子的人。但基挺爸爸已經是這樣了,抽身回去不是更尷尬嗎?他也感覺到了這一點,撇開舞臺,轉過身私下對我們慚愧的笑了笑,醜陋地伸了伸舌頭,接著又硬充好漢地說:什麼事情剛幹起來,就是這個樣子;人民和孩子,都有一個接受過程;新生事物剛冒頭的時候,總有醜陋的一面,就好象小鴨剛學走路一樣,一拽一拽,看著很笨拙,但是很快就羽毛豐滿了,醜小鴨就變成了天鵝,就飛起來了。你們只認天鵝而不認小鴨,沒有小鴨哪裡來的天鵝呢?人民和孩子,就是這麼目光短淺。嚴重的問題在於教育人民和孩子。

  這是我當了多年的副總統得到的一個結論。這也是我所以告別舊Party參加新Party的一個原因。新Party更能接近人民嘛。更能接近孩子嘛。一切從小丑開始,這就是我的策略,一開始遭到你們的嘲笑和反對,在我意料之中;但接著,你們就會看到成熟的天鵝和煮熟的鴨子。雞毛可以飛上天,鴨子可以變成天鵝,男可以變成非男,女可以變成非女,這一切的催化劑是什麼呢?就是Party。實踐證明,沒有Party,就不能打碎舊世界,當然也就無法建立新的世界。要讓人民都知道這個利害。我圖個什麼,我還不是為了大家和人民?如果是為我自己,我能拿我的熱臉貼你們的冷屁股,我能出我的醜而讓你們取樂嗎?我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說著說著,基挺倒在那裡委屈起來,開始蹲在地上抹眼淚。聽基挺這麼解釋,看著他在那裡抹眼淚,我們也有些犯躊躇,我們也覺得基挺說得有道理;就是不合情理的事情,說了這麼半天,費了半天口舌,也變得富有人情味了。我們容易把人情味和情緒的衝動當作世界的真理來對待,這就是世界為什麼老變形的原因。我們明知道這麼做是錯的,但我們一遇到事情,我們仍然那麼去做。

  我們是一個見不得眼淚的民族呀。基挺一掉眼淚,我們突然覺得基挺有道理是不是我們又錯了?就是不錯,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不是基挺有什麼不對,倒是我們欠著基挺什麼。我們怎麼才能想辦法彌補一下呢?我們搓著手,站在那裡很不安呢。我們和基挺,一下變換一個位置,我們倒要看著基挺的臉色說話了。倒是基挺,到底當過副總統,比我們胸懷寬廣一些,沒有和我們一般見識,見我們承認了錯誤,有了不安,他心裡也有些不安起來。他從[缺N字]的人,那個歡呼雀躍。真是大難不死。我們本來被嚇醒的酒,現在看著沒事了,就又個個回去了。又沉到了醉鄉。就好象溫度計裡的水銀,說著說著就冒上來了,現在一下給擱到一盆冰水裡,這水銀就「倏」地一下落了下來。原來是一場虛驚。我們喝著基挺變出來的新香檳,回來的醉意,一下沉得更深了。

  我們像狼一樣嚎叫著。到底是基挺啊,這玩笑開得多麼地刺激和徹底。到底人家當過大政治家,知道怎麼跟人民玩遊戲。我要發表電視講演了,世界變得很嚴重,馬上就要進入戰爭狀態了。但很快,這個事情就不嚴重的過去了。這時基挺就有話說了,不是這個事情不嚴重,而是我從中間解決和調停得好。他把我們的期望值先降到最低點,大難就要臨頭了,然後再將希望一點一點往上蹭;最後的結果不但達到了剛開始講話我們就對他的期待,而且由於這遊戲,我們又人為地給他拔高了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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