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今天我唱的一切,都是我頭上蝨子產生的靈感和進行的策劃。(俺妗說到這裡,過去愛往人頭上扔老鼠和蛇的過時理髮師六指又興奮了,這不是又證明我可以捲土重來了嗎?但一切都時過境遷,這蝨子已經不是那蝨子,他剛要開口,就讓我們用嚴厲的手勢給壓了回去。俺妗微微一笑,接著說:)火車就要來了,老鼠藥已經擺在你的面前,白帶子搭在了你的脖子上,就好象我們故鄉計劃生育一樣,喝藥給瓶,上吊給繩──最後發展成喝藥給大瓶,上吊給緊繩。留下你的選擇吧,詩人和生孩子的女人們。你們都做詩和生孩子去了,留下我們幹什麼去呢?就像小劉兒一次說的,一個漂亮的女明星,一天晚上和他在一起談文學──離詩也不遠了;談到深夜,看著別人的牌局散了,女明星禮貌地說,天已經晚了,小劉兒就留下吧。擔接著又說,為什麼留下你,留下你幹嘛使呢?現在我們就像女明星那麼說,留下你幹嘛使呢?你們不會寫詩,你們也不會生孩子──但就是這樣,你們也總有一天要上吊。

  唱到這裡,俺孬妗重重地敲了一下大鼓,作為一個打點和總結。我們聽到這個格外高興,都「噢──」地像狼一樣轟了起來。但從我們的內心,我們並沒有把這話當真呢。誰是我們自殺的引導者呢?就是這個髒兮兮的老婆子嗎?我們把這看作一個扯談而沒有把它看作是一個預言。我們把孬妗看作一個和我們沒有區別的普通人而沒有把她看成一個巫婆和預言家,這是我們在當時犯下的重大錯誤。我們就是「噢──」地轟了一下。而膚淺的孬妗,只記得對她藝術的歡呼而忘記了她對我們預言和佈道的使命。我們雙方都糊裡胡塗地錯了過去。直到最後世界自殺日到來的時候,我們回首往事,看到這時孬妗頭上已經沒有蝨子,身上乾乾淨淨,穿著旗袍,描眉畫眼,打扮得像個天使,我們才知道過去的一個扯談,現在竟然夢想成真了。當我們把繩索往自己脖子裡套的時候,我們不禁都露出了自嘲的微笑。這時孬妗踢開裙子,露出一條大腿,把腿蹬在腳手架欄杆上微笑地看著我們,我們與她心靈倒是相通了。

  你這個大鼓妞。你這腰裡系著紅飄帶的人。你一副頭上有蝨子的外表,把我們給迷惑了。我們只記得你低頭吃蘿蔔絲的模樣,我們忘記了你頭上紮著小辮,在那裡隨著大鼓和嗩吶扭紅綢子秧歌的模樣了。接著髒人韓又要冒出來,說他孬妗這個大鼓算藝術,我的順口溜怎麼不算藝術呢?為什麼她可以在這裡長篇大論,我的藝術就要受到壓制和迫害呢?我是藝術的耶穌嗎?我就註定要為藝術犧牲嗎?我是拉什迪嗎?這是社會制度問題呢,還是民族信仰問題呢?是我的問題,還是你們的問題呢?我可以承認我的錯誤和失誤,但就是不要限制我的創造自由。追殺和封殺我幹什麼呢?這樣造成的損失首先不是我個人的而是整個文學藝術和這個世界的精神文明的,這也牽涉到人權問題呢。這就跟不問青皂白打我一頓差不多了。打人總是不對的,挨打總是讓人同情的,傷心總是難免的,起訴也是正常的。再這樣下去,我要起訴你們了。髒人韓雖然這樣威脅我們,但我們卻也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

  你那些針砭時弊的順口溜,算什麼藝術?你也就是一個通俗文學,大不了再把你算成嚴肅文學,也就頂天了,反正不能把你算成純文學、先鋒文學、後現代文學。你的目標也就是一個縣,我們的目標卻是整個人類的終極關懷和終極目標。你整天清早起來惦記的是縣長今天是不是受賄或是搞了女人,我們終日在後花園走來走去念叨的卻是:活著還是死去。我們的話題、詞語和話語,和你一個地域範圍內的順口溜或民歌比起來,怎麼能同日而語呢?你再在我們面前唱這個,就不感到露怯、寒酸和後怕嗎?你的那些創作,只能在市井街頭流行,而不能跑到我們這牛屋。你拿著一個非藝術也就是贗品來和藝術的真品和瑰寶相提並論,你也真是一個憨大膽。趁早閉上你的嘴,趁還沒有開始就提前結束,對你在我們心中留下一個好印象,好多著呢。

  等你的藝術提高了,無論是從思想上或是藝術度上純結了,再到我們這裡念叨,給我們解個悶,還不晚呢。我們從理論和形而上這麼一說,髒人韓果真感到有些慚愧了,他也「啪」地摔了一個酒瓶子,結束了自己的尷尬和過去。他再一次上了我們的當。我們用我們的手段,阻止了他的目的。我們接著就可以樂我們的了。當我們不懂得運用手段的時候,我們活的特別累;當我們懂得運用手段的時候,我們用欺騙就可以解決世界上的一切問題。欺騙就沒有華麗的外衣嗎?欺騙就沒有華麗的辭藻和動人的故事嗎?欺騙比說真話,往往還要悅耳動聽呢。這時候,聖女貞德女地包天浮出了海面,她披著面紗,低著毛毛眼,羞答答地問:豬大叔,你們都說些什麼,我怎麼一點都聽不懂?什麼欺騙不欺騙,你們又要欺騙誰了?我這兩天可是來了,現在下邊濕濕的,都該換紙了,你們再要這麼說下去,我可要打道回府了。這時老豬馬上站出來阻止眾人:別說了別說了,這些話題就別說了,別因為我們一時痛快。

  污染了我們的孩子;我們故鄉總共就剩下這麼一個純結的聖女了,我們再把她給污染和無形中教壞了,我們這個故鄉,就成了一個污染源了;我們的水就沒法喝了,我們的話就沒法說了,我們就要得大脖子病或血吸蟲病了;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所面臨的災難,就不是一個髒人韓的順口溜造成的污染所能比擬的了;摔一個酒瓶子,結束過去,上來一個人,給孩子表演一個遊戲;讓我們的小地包天看一看,人間還中有可愛的動作和好玩的事情的。豬蛋這一番話,說得如此得體,是我們沒有料到的。說得大家鼓起掌來。我們也知道,這是豬蛋喝醉酒的結果。如果在他清醒的時候,他肯定沒有這個水平。當然,等他酒醒的時候,他早把酒醉時說的什麼和做的什麼給忘記了。

  這是他和我們大家的悲劇。但現在他在醉中,我們不是也在醉中嗎?於是馬上有人響應,女兔唇從人群中跳到桌上,拔出她的利指,上下一揮,立馬變成了一柄柔韌的長劍,要給孩子做遊戲。本來這是她清醒時專門對付男人的,她用這柄利指或利劍,已經抓死過不少男人,沒想到在酒醉時和老豬的號召下她也化干戈為玉帛,開始用這劍為我們舞劍取樂。我們馬上一陣歡呼。這真是聖女的力量。這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早知這樣,那條卷毛狗牛根哥哥,還在一片碎玻璃聲中逃跑幹什麼呢?但這還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這柄長劍一拔,把外賓的興趣也引了出來。在這之前,這些外賓還都是老毛子看戲,在那裡傻坐著呢。

  會場上還沒有激起他們靈感和話題的東西。我們也是太自顧自了,就這麼把外賓給冷落了。但外因總是條件,內因才起決定性的作用呢。現在一柄長劍一拔,他們的靈感不就出來了嗎?馬上有一個女的(當然是說她以前的性別了),也站出來一個箭步跳到了桌上,拔出一口劍,開始和女兔唇對舞。這就好看多了。這就是兩個公孫大娘舞劍了。但這還不是最妙的,既一中一西、中西合璧的對舞還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西方站出來的這一個人,竟是過去的王室公主卡爾·莫勒麗;她拔出的那口劍,竟是她以前專割男人的那口當年袁大叔在歷史上留下的鬼頭大砍刀。大家都歡呼起來,歡呼著她們兩個人的名字。「女兔唇,莫勒麗」,「莫勒麗,女兔唇」。她們的刀劍相似,她們的人也相同。刀的用途相似,人的目的也相同。她們在一塊對舞,是多麼地和諧和美呀。兩個人一邊舞還一邊有一場對話呢。莫勒麗先開的口,符合西方人愛說話的習慣。莫勒麗:「大姐貴姓?」

  女兔唇:「不敢當,免貴姓兔。大姐您呢?」

  莫勒麗:「好說,姓莫。大姐看刀。」

  兩人相視一笑。這時把精力從人集中到刀上。

  莫勒麗:「大姐的刀下,曾留下多少死鬼?」

  女兔唇:「多是些無用的人,倒真沒有計算過。」

  聽到這話,莫勒麗心裡有些不高興,以為女兔唇是在擺架子。具體數字說不清,說個大概,是個什麼意思?這就是中西文化的不同了。西方人講究量化和標準化,中國人講究模糊。在日常生活中,用得全是模糊數學。遇到什麼事,「研究研究」,「考慮考慮」,到底是成還是不成呢?問的人不知道,其實說研究和考慮的人也不知道。日常生活是這樣,挖死幾個男人,就能例外了嗎?刀下有多少死鬼,女兔唇大嬸還真沒有精確計算過;她說了實話,就被人誤了會;她要是隨便編一個數字呢?恐怕傻冒莫勒麗也就相信了。看到莫勒麗有些不高興,我們的女兔唇就是好惹的?她也立馬不高興了。接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微笑著問:

  「那麼大姐您呢?您用這把鬼頭刀,割下男人多少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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