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他一下把我們給征服了。剛才在介紹到會人員時,記得基挺有一個要求,他希望當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活動的新聞發言人,通過看他的魔術和馬戲,已經證明他具備這個才能,就不要再做什麼調整了。我們每人,又低頭喝了一口香檳。這香檳就不是自助餐上配置的了,而是基挺格外分發給我們的。這時我們就沒有必要感謝會議和贊助商和主持人,我們單獨從感情中舀出一勺,來感謝基挺就是了。當然,基挺的這一舉動,也是會議的兩個主持人豬蛋和馮·大美眼所沒有想到的。看到大家有了分心和游離的現象,他們兩個,心裡倒是有些不高興和不受用。這不是與政府爭奪民心嗎?在眾人都迷失方向的時候,還不應該旁敲側擊一下嗎?豬蛋首先說話了,以後大家再做遊戲或是玩魔術,做和玩就是了,我們有足夠的民主和法制給大家做保證。

  但是大家又知道,世界上不存在絕對的自由,也不存在絕對的民主。自由和民主都是相對的。大家可以變這樣變那樣,這都允許,但是我們就不要再變吃食和酒水了。我們知道大家也是出於善意,但是你變的東西是從哪裡來的呢?乾淨不乾淨呢?大家吃了東西對身體有利或是有害呢?進一步說,裡面有毒沒有毒呢?我們吃了喝了會不會變成傻子和白癡呢?不出問題當然很好,但如果真出了問題,你負得起負不起這個責任呢?再說了,你這樣做也容易讓人產生誤會呢。是說我們的自助餐不夠豐盛嗎?是說我們準備的酒水不符合大家的口味嗎?我們不符合,世界上就你符合嗎?我們準備不足,是說贊助費產生了虧空和缺口,還是我們主持人貪污了大家的伙食標準吃了大家的回扣呢?你到底是一個什麼用意?我們倒不明白了。這會議我們不主持,現在讓給你主持不就成了?

  ([缺N字]),這孩子剛才在這裡也是討厭和搗亂,但這哇哇的哭聲,在我們的心頭,還是留下一些陰影呢。我們的情緒,還一下調整不過來呢。直到幾個歐洲漢奸站了出來,又開始在那裡表演,才挽救了這個局面。就好象有些妓女在歷史上起的作用一樣。幾個什麼人站出來了?就是那幾個從歐洲和美洲跟著隊伍來混飯吃的同性關係混子,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等人。看著基挺辛辛苦苦組織的這場Party現在落花流水,成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些內部的漢奸們,就好象看著一個西瓜終於長熟了,到頭來打開是一股子屎湯一樣,他們從心裡樂開了花。他們隨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目的本來就不純;他們就盼著天下大亂和無中生有,好趁亂摸人家一把或渾火摸魚一番。過去他們在歐洲的時候,從來都是與政府做對的。「我就是要與趙官家做個對頭!」這和當年小麻子和路小禿的理想倒不謀而合。不然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如果人生都是正劇和悲劇的話,人生和地球不是也要被繃斷和爆炸了嗎?

  大家不也要變成一片片碎片飄浮在空中了嗎?這種由正劇、悲劇到碎片的過程本身,不也很好笑和很好玩嗎?給我一個支點,我可以把地球給翹起來;給我一泡屎,我可以讓一地西瓜變成屎湯。真以為我們是來搞同性關係嗎?那基挺就不是基挺而是丫挺了。所以他們在他們的同胞基挺黯然神傷的時候,他們已經按捺不住地要跳出來歡慶一番了。他們穿著俺孬妗過去當模特時穿的大衣裳,掩著大襟,又「刷」地一下打開;頭上戴著巴拿馬帽,手上戴著黑手套,跳著霹靂舞,在地上飛旋著就出來了。基挺看著事情發生了這種變化,他對地上這些忘恩負義的小痞子們,這些慣於落井下石的傢伙,眼睛裡充滿了憤怒。基挺想,如果有一天我再上臺,我一定要開展嚴打。但問題是他現在還沒有重新上臺,他和我們一樣,現在也在台下;就好象許多大人物下臺之後,再走到人民中間,人民出於對過去的懷念和對他現在的同情還禮貌喊:總統好,主席好。這時總統和主席會和藹地說:不要那樣喊了,我們現在都是老百姓。所以基挺副總統眼看著一群妖魔在那裡亂舞也沒有辦法。他指望人民對此會有所警惕,他指望有識之士會站出來制止,但我們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我們倒是很快就把下臺的老領導給忘記了,我們滿足於目前臺上的人給我們帶來的蠅頭小利和一時歡樂。下臺後的和藹,你也是一種無奈。他的香檳酒是白髮了。不要把我們想像得過於懷舊。看一看現在曹成和袁哨在小劉兒筆下的狀況,你不就明白你的將來和明天了嗎?不讀名著的民族,是一個悲劇性的民族;不讀小劉兒著作的上流社會貴族,是註定要犯錯誤的。你以前讀過小劉兒的著作嗎?

  基挺這時含著眼淚說:也讀過呀。你就是讀過,也肯定讀得不深不透和浮皮潦草。你一共讀過幾遍?兩遍?這是不成的,小劉兒的著作,起碼要讀上三遍,才能知道一些皮毛呢?勸基挺讀書之後,我們就像剛才看基挺的馬戲和魔術一樣,開始看我們自己的街頭青年所跳的街頭霹靂。我們在牛屋拍著手,身子和心情,隨著霹靂在上下起伏和盤旋。這是中西合璧。也是水乳交融。這時,我們村另一個懷著春心和閨怨的少女站了出來,她要隨著這霹靂的舞姿和動作,給大家來一曲。她是誰呢?就是我們村1958年的炊事員、老曹家的大丫頭(當然不是親生的,所以才傳出那麼多閒話)曹小娥。你要給我們唱什麼?我們的神經更加興奮了。這個興奮,還有些民族自尊心和劣根性在裡面。剛才跳霹靂舞的都是歐洲人,會議室一時成了洋人的天下;恰在這時,我們的美女就站了出來。你們跳舞,我們唱歌。這時我們唱的歌馬上就成了主旋律,你們跳的舞就成了一種陪襯或者乾脆就是伴舞。既然有拌舞,哪能沒有拌奏呢?瞎鹿,為了故鄉的自尊和大局,您老人家再站出來一次,拿起你的瑣吶和二胡。瞎鹿也受到了情緒的感染,興奮地站起來。「吱更吱更」兩聲,拉起了「小寡婦上墳」。曹小娥打著板,在那裡眨著眼睛唱:「隨著上墳調,跳起霹靂舞……」我們在那裡拍著巴掌。我們同情和欣賞這種淒婉的調子,我們又嚮往火一般熱烈的霹靂;二者結合在一起,我們就隨小寡婦到了她丈夫的墳前。這時我們對墳裡的死鬼關心不多,只是因為死鬼的缺席,可以使我們在寡婦身上展開更多的想像,這是他的死去所剩的和我們哭墳僅存的唯一意義。我們關心的不是寡婦在墳前的痛哭,而是離開這裡之後,你這漂亮妖豔的小寡婦,守了這麼多年空房,能不能馬上就跟我上床呢?你積攢和儲備了這麼多年的壓抑,如果爆發在我身上,一定也像老房子著火一樣不可收拾吧?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希望世界上到處都是墳包,到處都是一個個失業的寡婦。

  當然,小寡婦一定要漂亮,女要俏,一身孝。如果這寡婦一個個都像禿頭歌女或是像女兔唇、女地包天(雖然她是聖女)、柿餅臉太后一樣,我們就會覺得還是讓她們守空房更有道理。寡婦失業,晴天霹靂。她們唯一的作用,就是能促使世界上吊日的提前到來。橫行·無道和牛蠅·隨人也在那裡喊叫起來,開始把人家丈夫的墳包,當成了一個鞍馬,捺著墳包做起了托馬斯旋轉。大家又是一陣歡呼。事情鬧到這份上,天已經快黑了。已經到了快掌燈和點松明子的時候。這時會議的主持人有些著急了。還有多少人沒有登臺表演和沒有胡鬧呢?可以擺平了嗎?還要繼續鬧下去嗎?如果再這樣鬧下去,晚飯怎麼辦怎麼辦呢?我們準備了中午的自助餐,我們可沒有準備晚飯。我們原定的座談會是一個上午,上午開完,吃一頓自助餐,皆大歡喜地就解散了。沒想到怎麼一拖拉就是一天呢?這樣下去,經費和預算可要漲出去呢。就是晚上想管大家飯,大家仍吃自助餐,但事先沒有一點準備,這自助餐到哪裡去張羅呢?窮鄉僻壤之中,哪裡有會做自助餐的人呢?就是有,臨時張羅,幾百口子人,該吃不該吃的都到了場,恐怕也要張羅到明天早上呢。不張羅,用飛機空運,飛機臨時起飛(飛機倒有,孬妗等人的幾架專機都在打麥場上停著呢),到了歐洲,往上裝飯,再返回到我們故鄉,恐怕也到明天中午了。在別人酒醉的時候,在夕陽西下和晚霞滿天的時候,兩個主持人倒是獨醒了。為了大家的利益和吃飯。得枉費多少精力。

  更讓兩人犯愁的是,除了吃飯,我們開會的目的,是要討論同性關係者回故鄉,大家同意不同意,都是些什麼看法,最後的表決,直到現在還沒有搞呢。這時吃飯倒顯得是次要的了。這個會開到現在,等於一切還沒有開始。你們樂什麼呢?你們樂的是你們自己。這麼一大攤子事,涉及到你們的身家性命和自己關係的發展,你們都不管,就交給了我們倆,你們對我們就那麼放心嗎?就不怕我們從中間使壞嗎?就不怕我們挾款私逃嗎?但這就是我的故鄉,這就是我的鄉親。一到蠅頭小利和雞毛蒜皮,我們斤斤計較;一到關係自己和民族命運的大事,我們反倒放得開。就好象大家同船共渡,一上船大家忙著搶船上的鋪位和毛毯,至於這條船開到哪裡去,前邊會不會觸礁,大家倒沒有一個人關心。灰孫子才管這些和自己沒關的事呢。這就是我們的態度。你們歌頌我們為船長,你們對船長就那麼信任嗎?現在的情況比船上還要嚴重。這裡不但命運不管了,就是晚飯怎麼吃,大家也不管了,都交給了豬蛋和孬妗。弄得豬蛋和孬妗憤憤不平。我們成了什麼了?我們成了你們的碎催和保姆了嗎?兩個人實在忍不下這口氣,就拍手讓大家停下來,要把這現實的一切都大聲疾呼的告訴大家。但我們沒有一個人理他們。我們仍在那裡跳舞。他們在霹靂舞的震耳欲聾的樂聲中的喊叫,就像隆隆炮聲中蚊子的掙扎。

  他們兩人的嗓子都喊啞了,一切等於沒說。一切還得讓他們來解決。沒有一個人同情他們。連孬舅和小麻子的靈魂,也在那裡飛舞,沒有因為別人的吶喊而驚醒。他們也忘記自己是幹什麼來的,連自己的陰謀和承包這項工程的使命都忘記了。兩個人在下邊還有些不服氣,現在在舞場上,兩個靈魂手拉手,圍著場子滿天飛,面了一對志同道合的戰友。我們一下似乎回到了我們童年的打麥場上。老呂伯奢本來是以同性關係者的祖先自居的,本來和老曹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這時兩個人也成了兄弟──兩個人成為兄弟不像孬舅小麻子那樣手拉手,而是在互不相干地做著同一個動作:兩個人都面對著牆壁,自己對自己咕咕噥噥說些什麼,嘴裡都吐著白沫;說動兩隻嘴都動,說比劃四隻手一齊比劃。他們用相同的動作,來交流著他們隔閡千年的心靈。孬妗和豬蛋,這時相互看了一下,都在苦笑了。豬蛋哥哥,大美眼妹妹,這幫東西是無可救藥了。無論從平民還是到貴族。既然這樣,世界就剩下了咱們倆,世界交給了咱們倆,咱倆就快刀斬亂麻,早一點替他們把這些事情給決定了,然後咱們也找個地方跳舞和同流合污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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