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九九


  我們對你的生前已經不感興趣,我們要聽的,是你的現在。生前你是一個行屍走肉,現在終於超脫了,變成了我們崇拜的魂靈,我們以為你比生前飄逸和瀟灑一些呢。你不是變成一股風了嗎?你不是可以在時間和空間上自由飛翔了嗎?你現在的本身不就是一隻蝴蝶嗎?你現在本身不就是一隻斑鳩嗎?在你的外形自由的同時,你的心靈怎麼還這麼封閉和灰暗呢?你在那裡嚮往什麼呢?──就是嚮往,你嚮往你的今後也好呀,怎麼又回到你的從前了呢?你回到別的地方也好呀,怎麼又回到蝴蝶和斑鳩了呢?你的以前有什麼好回顧的?你是在嚮往恐懼嗎?你是在一個黑洞洞的屋子裡關著嗎?壓迫和剝削你的老婆女兔唇並沒有死,她的長指甲還留在人間,你還恐懼什麼呢?是你的口才問題呢,還是你的膽量問題呢?是你肚裡本來就沒有水呢,還是在對世界旁敲側擊呢?

  就是對世界旁敲側擊,也不是你這種人所該採取的策略呀。你對世界進行直洞洞的表達,還沒有人注意你呢,你還在那裡旁敲側擊什麼呢?你正戲還唱不好,還唱什麼花腔呢?接著就沒有人聽他胡說八道了,大屋裡起了「嗡嗡」的議論之聲。倒是有幾個外賓,聽到他捉蝴蝶和捉斑鳩的故事,感到異鄉的故事特別生動,特別新奇和好玩,在那裡支著耳朵聽,不讓別人打岔,但這種故事在我們故鄉車載斗量,我們已經感覺不出任何新鮮之處,到底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攪得外賓也聽不下去了。這時又發生一個問題,本來我的牛根哥哥對自己這些年的變化就不自信,他剛才站起來的自信和從容都是斗膽裝出來的,是在那裡強撐著;在強撐的狀態下,說了些驢頭不對馬嘴的往事;現在眼看大勢已去,他的精神支柱還不坍塌下來嗎?他馬上就要變成一堆風化的土和坍塌的泥了。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這時隔著人群,看到一個人在遠處微笑著向他招手。這個人是誰?就是他生前的老婆女兔唇。

  接著還向他亮了亮自己的長指甲。當一條狗在這種場合看著主人對自己微笑和亮長指甲的時候,他會發生什麼呢?他接著身子就抽搐上了,眼看著身子一點點小了下去,就原形畢露,變成了一隻卷毛大狗。接著這條狗,就到了女主人的面前。在那裡搖著尾巴舔著她的胖腿。這又是一場滑稽劇了。這場滑稽劇對別人倒沒什麼,損害最大的就是我小劉兒了。因為剛才牛根沒對別人表示什麼,就格外地對我多微笑著點了點頭。如果說剛才的格外點頭對我是一種風光和揚眉吐氣的話,現在恰恰就是一種別人沒有的無地自容。你格外的點頭和微笑之後,原來就是這麼些上不得台盤的東西呀。人在喝醉的時候,為什麼上演的都是些不嚴肅的東西呢?當世界到處都不負責任的時候,我們多麼盼望嚴肅和崇高呀。牛根哥哥,我童年時感到你的身軀是那樣地高大,我現在對你是這麼地失望。

  我拔起一個酒瓶子,摔到了桌子上。隨著我的一聲酒瓶子響起,全屋「乒乓」「乒乓」摔酒瓶子的聲音,響徹了半個小時。差點把屋子給震塌了。半個小時過去,我們把剛才的一切不愉快又忘記了。只要砸碎一個舊世界,我們就可以建立一個新世界。在「乒乓」「乒乓」的爆響中,卷毛狗給嚇壞了。它以為起了世界大戰呢。而這個世界大戰的起因,多多少少和它有些關係呢。這時它顧不得女主人了,夾著尾巴就逃走了。女兔唇在那裡拼命地喊叫,頻頻地亮她的手指甲,但卷毛狗已經對她的指甲顧不上畏懼因為世界產生了更大的恐懼和懷疑,它倒是義無反顧地夾著尾巴逃走了。牛根哥哥,這個時候你倒顯示出了你的膽量。你在大恐懼和大懷疑中,倒是有了勇氣。只要還有深刻的懼怕存在,我們就有希望。牛根哥哥,再見了。

  我們在第二卷中,再暢敘我們的友情和友誼、苦惱和辛酸、生前和身後、目前和將來吧。不管過去和將來,我跟你在一起,總感到一絲溫暖呢。看著狗逃去了,趁著滿地的玻璃茬子,另一個鬼魂又跳了出來。剛才是一個鬼魂,他可以跳出來說上一陣,我為什麼不可以跳出來?他生前有些憋屈,我生前就好受了嗎?我的苦難和辛酸,並不比他少,他受的是一個女人的氣,我和他正相反。世界的男人和女人,在這一點上並沒有分別。男就是女,女就是男。只有受過深刻壓迫和剝削的人,才能體會到這一點。從這個社會學的角度,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也是可以解釋通的。你道這個跳出來的鬼魂是誰,就是俺的前孬妗。現在她要發言了。

  她的梨花眼還是那麼混沌而又明亮,不清楚地照著人又照著自己。她仍穿得那麼破衣爛衫。還是1960年她在村裡被撐死時那個模樣。她手中仍端著一隻小黑碗,小黑碗裡有一撮麻油拌的胡蘿蔔絲。她額前的幾根頭髮仍搭拉在小黑碗裡。幾個不分公母的蝨子正順著頭髮往小黑碗裡爬。陰間和陽間到底還有沒有分別?人分別了這麼多年為什麼都不變模樣?接二連三都是這樣,一下讓我們對陰間都有些懷疑了。這時俺孬妗到底是俺孬妗,她到了我的跟前,趴在我耳朵邊說,你就這麼寫吧;什麼陰間陽間,陰就是陽,陽就是陰,你是一個聰明人,怎麼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呢?那你還指望什麼呢?我突然明白了俺這個親妗(相對馮·大美眼而講,這樣講不算過分吧?)的話,現她撫掌而笑。俺的孬妗就像牛根哥哥一樣沒有變化。這也是親切的一種呢。但我接著發現,我還是上了俺親妗的當,她還是發生了變化。她突然從腰中抽出一個竹板,接著又搬來一隻大鼓,馬上就要唱大鼓書。這令我有些迷惑不解。俺妗生前不會唱大鼓呀。別說不會唱大鼓,就是賣糖豆老頭的撥浪鼓她也不會搖。這個大鼓書是在哪裡學會的?陰間和地下,是一個藝術的世界嗎?這時俺姥爺劉全玉倒是在旁邊感歎一聲:藝術都是叫這些人給搞亂和搞壞的。

  對於他的私心嫉妒,我們覺得是多麼地不合時宜。幸好這個小孬妗,沒有受他打擊的影響,旁若無人地進入了自己的藝術情緒,頭上爬著蝨子就打起了大鼓,甩起了快板,接著把蘿蔔絲小菜碗也當做一個伴奏,「叮噹」「叮噹」地清脆,給打鼓和快板增加了格外提神和畫龍點睛的作用;在「咚咚」的鼓聲、「劈啪」「劈啪」的快板聲中、「叮噹」「叮噹」的提神的黑碗聲中,仰天一吼,就那麼唱了起來──這麼灑脫和對世界的超然,也令我們吃驚。她和牛根哥哥還是不一樣。她生前和身後判若兩人。我們是相信她的生前呢,還是相信她的身後呢?唱著唱著,她還從大鼓的後面轉了出來,在那裡表演上了,邊表演邊唱,一下就讓我們興奮起來。俺妗唱了些什麼?又和牛根不同,她開口沒有敘說自己的生前,沒有敘說自己的痛苦、不幸和辛酸,她一開腔就唱起了別人的事情,這又大出急功近利的我們的意料。孬妗翻了一下梨花眼旁若無人地唱:敲起了大鼓,打起了燈盞;今天不把別的表,就表一表最近自殺的幾個詩人。他們臥軌的臥軌,上吊的上吊,喝老鼠藥的喝老鼠藥,抹脖子的你就活不成。

  認真的人都死了地下相會,厚顏無恥的人還活著你裝什麼大眼燈?(道白:)劉全玉,俺的大叔,你自稱也是一個認真的詩人,別人一談詩你就兔急,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自殺呢?這話問得俺姥爺也是一楞,是呀,我為什麼不自殺呢?一下被俺妗將在了那裡,一下被俺妗的一個固定的理論給套住了。似乎他不自殺,就不是一個詩人起碼不是一個正經的和好的詩人一樣。你是要自殺呢?還是不當這個詩人呢?俺姥爺出了一身汗。我們都在那裡歡呼起來。在大是大非和有關他的生死面前,俺姥爺前所未有地認真了。他結結巴巴地說,給我一個思考的時間,給我一個思考的時間。思考了一會,他抹著頭上的汗說,嚴格地說,我不能算是一個詩人,我首先要做的,還是歐洲一個教授。我是教授在前,詩人在後,換言之,我的詩人是業餘的──雖然也取得了偉大的成就,我的信天遊和《最後的離別》自有公論,但從自殺的意義上講,它還很一般嘛,它還可以修改和補充嘛,它還沒有達到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於是作者就感到孤獨非自殺不可的地步。從某種意義上說,我還是一個很平庸和很世俗的人吶。我就不自殺了,把自殺留給那些該自殺的人吧。

  再說了,我現在已經入了歐洲籍,我就不是故鄉人了;我如果現在自殺在你們的土地上,還要引起國際糾紛和關於你們的最惠國待遇問題呢。那樣事情就大嘍。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的不自殺,也不是單為了我自己,還充分考慮到了你們的困難。就不要說我了,侄媳婦,等清明節我到你墳上給你燒一張紙,你就趕緊說你的那些已經自殺的詩人,別把人家的性命和自殺給耽誤了,讓人家上不上下不下的,也就是了。看著俺姥爺這麼尷尬,牛屋裡又起了一片歡呼。俺的頭上爬著蝨子的妗,聽俺姥爺這麼一說,倒也罷了,微微一笑,放過俺姥爺,說起了那些已經自殺的人。那些自殺的詩人,到了陰間都和我成了好朋友,整天在一起耳鬢廝磨,耳濡目染,別說是我,連我頭上的蝨子,現在都會寫大鼓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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