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九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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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兩頓都喝醉 上午清醒那一會兒 大哥大BP機 用它往家撈東西 先槍斃後審判 保證沒有冤錯案 ………… 他倒諷刺的不是我們。但就是諷刺別人,在這種場合,也是眾音樂中的一個不協音調呢。何況你清醒的狀態是這樣,喝醉的時候也是這樣,胡塗的時候唱著清醒的歌,而且仍然唱得那麼悲涼和輕佻,就讓大家覺得沒意思了。我們現在所思所想的,都是包涵世界萬物和人間莊園的大問題,總把一生的心思和智能用到和盯在一個點上,這個人的胸懷也不能算是太開闊吧?我們早已經原諒了這些人,我們就是不槍斃他們。我們知道他們也不容易。一到下午就找不著他們了,他們全在中午喝醉了,這有什麼不好呢?這和我們在原則和本質上有什麼區別呢?表面看是一個壞事,喝了大家一些酒,豈不知在酒醉的狀態下,他們也和我們一樣在思考些改天換地的大問題呢。我們是地球的孩子。我們是階級兄弟。我們殊途同歸。我們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何況說他們喝醉,現在我們也喝醉了,這是一個什麼意思呢?於是我們發一聲喊,把這個髒人給轟了下去。喝你的酒去,好多著呢。 這時我的牛根哥哥站了出來。對於他的站出,我們倒沒有思想準備,他過去是一個受壓迫受剝削不愛說話的人吶。他現在變成了一隻卷毛狗。就是狗,也是了頭木訥的狗。他死了這麼多年,現在也變得愛出頭露面了嗎?但他張嘴一說話,我們就感到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他死得好,他死得有價值,他死值了。過去的牛根哥哥,是一個什麼形象呢?就是一頭笨手笨腳忍辱負重的牛。家裡受了一夜的盤剝,清早又背著草筐,揉著眼屎,手裡拿著一塊黃面鍋餅,指頭縫裡夾一根蔥上地了。路上碰著人也不說話。一天我們見不到牛根哥哥的面,到了傍晚,牛根哥哥背著一筐壓過他頭頂的青草回來了。 我記得他有些口吃,一說話就臉紅。成狗之後,也對世界驚恐不安。現在別了幾年,怎麼倒變得這麼溫文爾雅和落落大方了呢?他站起來,就是在喝醉的情況下,也沒有忘記和他過去的熟人、他的患難兄弟我微笑著點一下頭,然後再說話。雖然在這一群人中牛根哥哥不算什麼,但現在他站出來講話了,他就是單獨的一個,單獨的一個他從眾人之中把我給擇出來,這本身就使我感到和別人不一樣而揚眉吐氣。我向他回報了一個微笑,牛根哥哥,你講吧;我歡迎你講,我想眾人也歡迎你講,這是我們盼望已久的了。你多少年沒有說話了?我的這個回報的微笑,可能對牛根哥哥也是一個鼓勵,他就顯得更加落落大方。他的開場白是那樣地謙虛,他說,對不起大家,我是一個鬼魂:我剛才也喝了不少酒,所以我又是一個醉了的鬼魂。現在跟大家來對話,我感到慚愧地很。但歷史給我提供了這樣一個機遇。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感謝歷史,也感謝生活。(說到這裡有些哽咽。雖然這話有些老生常談,任何一個有出頭之日的人,都要這麼感謝生活一番;但我們還是給他鼓了掌。)我生前最好的朋友,也許大家不知道,不是我的老婆,也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我的好朋友小劉兒。我不是看小劉兒現在成了大腕來故意跟他套近乎,陰陽相隔,這種近乎對於死去的我沒有任何價值;我只是說,小劉兒是我回憶過去的一個依託和由頭。是不是這樣呢小劉兒?我在眾人之中微笑著點了點頭。──但他接著往下說話,就又有些原形畢露了。 我們發現他死了人和變成狗這麼多年,他的本質沒有發生多少變化。因為他一說起正事,又像生前一樣沒有頭緒。正經的大事他不說,新鮮的思路他沒有,在這麼莊嚴和千載難逢的場合,他又說起了生前的一些生活瑣事。一個歷史的大機遇,再一次讓狗給浪費和耽誤了。他喋喋不休地在那裡談些什麼呢?還是生前清早起來怎麼割草,割草的時候怎麼碰到一條蛇;接著一個人在那裡捉到一頭蝴蝶,他把蝴蝶放到一隻火柴盒裡;接著他把蝴蝶又放了,看著蝴蝶在空中飛舞,他流了淚;接著他又碰到一隻地老鼠,他和地老鼠怎麼做遊戲;接著他又碰到一隻斑鳩,他又在那裡像我的小弟和當年柿餅臉太后回故鄉一樣開始在那裡攆斑鳩瘋跑……說著說著,他又開始口吃了。這令我們大失所望。這些年你都幹什麼去了?你沒有抓緊學習和注意提高自己嗎?雖然他的這些生活瑣事在他的生前我們聞所未聞,我們只知道他清早上地晚上回來不知道他一整天在地裡幹了什麼。過去不知道的現在他說出來了;雖然他的話題中提到的都是動物而沒有人證明著他生前的孤獨──要說有什麼新意的話這也算一種新意,但我們現在要聽的,並不是這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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