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九七


  我爹這麼一說,所有的孩子都端著空碗不說話了。你是不記得了。因為你從來沒給我們帶過雜合面別說是雜合面就是雜合土您也沒有帶過呀。孩子們在家裡嗷嗷待哺,您當時在哪裡呢?您大概在妓院門口空著口袋蹓躂吧。但俺的爹就是這樣的「人來瘋」,一到人多的場合,他一下就變得自己不認識自己了。我們站到旁邊也有些含糊:這是我們的爹嗎?你有什麼話,包括對我們有什麼意見,你不能直接告訴我們嗎?但他不,單獨面對我們的時候,他裝聾作啞,他在等待機會;等到有外人特別是有外賓就像今天這種場合,他就把我們家裡的事,告訴外人,然後我們通過BBD才能知道我們的錯誤。我們也知道,有時他說這話的時候,並不一定是要找我們什麼麻煩,而是跟外賓在一起,純粹要找一個話題,於是這個話題就落到了我們身上。他也許說過就忘了,但這話題落實到我們身上,我們就受不了了呢。本來我們哥兒幾個在村裡找媳婦就困難,你這麼一說,大家還不像躲癩蛤蟆一樣躲著我們?我們身上充滿著兒馬的氣息,而一個個還在摟著枕頭睡覺,原因不在別的地方,原因就在俺爹。俺爹是有媳婦了。他是不怕了。他在不怕世界的情況下,你想他還能怕誰呢?看他今天興奮的樣子,他今天也是找到了他要發言的藉口和話題了呢,於是借著雜合面就站了起來。但出人意料的是,俺爹酒醉時竟比清醒時還要懂事一些;他一酒醉,竟把他的兒女們給忘記了;就像躺在病床上的胡塗老人一樣,他已經六親不認了。他六親不認對我們決不是壞事,我們終於有了一個可以逃脫和終於可以松一口氣的機會。俺爹到底要說什麼呢?輪到大家安靜了,所有的合奏都停下來了,就等著他的小號或小提琴,單簧管或是貝司單獨地要敘說些什麼的時候,他拍拍腦袋,卻不知道自己要說和該說些什麼了。原來他也就是這麼感情一衝動就站了出來,但站出來要對我們說些什麼,他自己腦子裡還是一片空白呢。他是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就站在了我們面前。在眾人都在那裡給他起哄和鼓倒掌的時候,我對這樣的情況卻毫不奇怪。因為這樣的事情在我爹的歷史上,委實是發生的太多了。就好象他平時在家裡關起門來打我們,笤帚疙瘩已經落到了頭上,「操你媽」已經喊出了口,我們在下邊等著他說出我們犯錯誤的緣由,但是接著就沒有下文了,他也楞楞地舉著自己的笤帚疙瘩呆在了那裡。是的,我為什麼打這些灰孫子呢?我們在上下都楞了片刻,這時他在上邊又為找不出打我們理由而氣惱,接著把這種氣惱轉過頭來加到了我們頭上:我打這些丫頭養的,怎麼連理由都找不到呢?這些責任也成了我們的。就好象一個國[缺N字]

  「我要說的話,我終於想起來了。」

  他興奮地高喊著。

  「你要說什麼?」

  我們問。

  他說:「我感到尿憋了。原來我要撒尿!」

  還好,他沒有尿炕。他三步並成兩步地往外跑。看他夾飽了屎尿的慌張和急切的樣子,他是真憋了很長時間了。借著一泡飽尿,俺爹又復活和混雜到眾人之中看不見了,這又是我們沒有想到的。我們雖然有些掃興,眼看著一個崇高的東西,轉眼間就成了一出滑稽劇;一塊細嫩的豆腐,轉眼間就變了餿。「小林家的一塊豆腐餿了。」我們眼看它或他或她這樣變餿,我們又奈它或他或她何?我們空費了一場精力。我們浪費了我們的悲傷或是喜悅。我們感到有點累。我們的酒喝得過多了些。下邊那層酒也開始湧了上來。誰還能站出來,到前面的檯子上來表演一番,在這酒壯矬人膽的時候!外賓們都坐在那裡不動,真是洋鬼子看戲,傻了眼了。他們沒喝過我們故鄉的酒。喝著喝著,就不知東南西北了。喝著喝著,就不知自己幹什麼來了。話也說不囫圇了。就看著我們這些人在主宰世界。就看著俺爹一類的人在表演。都說洋人可怕,他們也顯得很可愛嘛。都說同性關係可怕,他們動不動不也忘記自己的根本了嗎?可見這些人還是可以改造的,不一定對故鄉形成多麼大的威脅;不一定對故鄉的孩子,產生多麼大的影響。看他要形成影響的時候,我們讓他們喝酒就是了。他們一喝酒,我們的陰謀就得逞了。我們就可以偷樑換柱和以售其奸。我們就可以在大概念下面做我們的小文章。這是在哪裡?這是在我們的故鄉。他們人情不熟,風俗不熟,地形不熟,對我們關係的方法和時間也不熟,我們盡可以關起門來打狗,關上籠子抓雞。我們不怕他們。有了這一點墊底,我們所有的人都高興和放心起來。連孬舅和小麻子的魂靈也興奮了。孬舅覺得把這一幫社會動亂分子引到這裡來改造、分化、瓦解、整頓、清查、登記或不予登記,直到最後消滅他們,徹底報了以前孬妗用巨峰葡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一箭和積累的萬箭之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答覆他們的名義下徹底消滅他們,現在看引導得可真是地方和正是時候。小劉兒在廣場的理論和辦法當然就顯得更加荒謬。薑還是老的辣。我這些年的秘書長沒有白當。到時候讓事實去教育他吧。我不用笤帚疙瘩,也不用像小劉兒他爹那樣化裝成僵屍。小麻子也有些興奮。從現在的局面看,他這次倒賣的人口,和過去倒賣的四川和陝北的婦女也沒有什麼區別。說讓他們朝東,他們就不朝西。說讓他們打狗,他們就不攆雞。說這裡是溫柔富貴之鄉,是發展同性關係的樂土,他們就真把這裡當故鄉,真拿這裡的人當親人,真拿這裡的水當故鄉的水,真拿這裡的會當成故鄉的會了,介紹和發言還都很認真──用的僅僅是一頓自助餐。我看這次人口倒賣的工程,馬上就要成功了。這次和以前的倒賣可有所不同,這次拿的可是美元、法郎和德國馬克。我要用這利潤和回扣,再建一個其它關係的王國,吸引其它有著更多癖好的傻冒。如此循環,沒有窮盡,以你們的癖好為開始,最後我把你們和這個世界全給倒賣了為結束。說到這裡,我還要感謝劉老孬呢,他硬是拿著他的老婆,讓我開創了一項新的事業和上了一個新的臺階。我早就說過,瞎鹿不算什麼,劉老孬也不算什麼。總有一天,我會連劉老孬和他的外甥也一塊給倒賣了。看他當著恢復世界的秘書長,馬上我就要恢復他的本來面目:也就是一個強壯的黑奴;至於那個小劉兒呢,一個酸溜溜的文人,賣也賣不出好價錢,只好算一個搭配罷了,他還在那裡自命清高呢。到插草標出賣他那一天,他才知道自己在歷史和人市面前的身價呢。想到這裡,兩人都是越想越樂。兩人雖然想的很不同,但兩人在情緒上非常相通。兩人的靈魂也是喝醉了,在那裡相互一笑,共同拉起手,上了會議桌,一起跳起了哥薩克的探戈舞曲。大政治家和大資產階級,在同性關係的會議室裡終於聯合和會師了。這真讓我們興奮。我們的世界又要安定和繁榮一陣了。我們又可以安居樂業了。我們可以安心地搞我們的同性關係了。不會發生中東和敘利亞戰爭了。到處都可以組織Party了。我們的故鄉真好。我們的酒真好。我們還可以再喝一點呢。店老闆,先不要說誰來付錢的問題。這個問題太庸俗了。你不想讓你的酒店成為一片瓦礫和後半夜起一場大火吧,你不想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吧?那就給我們上酒。桌上的兩個靈魂,也每人又拔了一瓶二鍋頭,在那裡邊喝邊舞,用腳整齊地跺著桌子。我們在下邊,邊喝邊整齊地拍著大胯。頓時,一個屋裡都是腳和胯的聲音。「侉──」「侉──」「侉──」「侉──」,這個世界顯得多麼現實。我們在現實的世界中,我們常常感到一種中空;倒是到了酒醉的他鄉,我們卻感到世界的實在。我腳脖子上的脈搏和流動的血管,你們是多麼地酥軟和讓我舒服呀。想到這裡,我們又萬眾一心地大哭起來。甚至包括庸俗的白螞蟻和俺爹。雖然他們對這哭聲和為什麼哭並不理解。剛才還在笑,現在怎麼又要哭了?他們對這變化摸不著頭腦,但他們就像不懂事的孩子看到爹娘在哭一樣,他在一旁不哭,不是顯得太不懂事了嗎?於是也跟著哭了。因為是在一種特殊的情況下,我們對他們濫於充數和不明不白的情緒加入,也沒進行太多的甄別和阻擋,就讓他們隨著哭了。但他們並不知道這一點,還真的認為和我們是同一群鴨子呢。就「嘎嘎」地叫著和我們一起下水了。但大家都在自顧自地投入,誰能停止和犧牲[缺N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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