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九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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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一個家族中的血脈相承。無非一個在寫詩,一個在做散文。當初老曹老袁在臺上時,他是如何寫他們的?後來老曹老袁下了台,他又是怎樣不答理人家的?同樣以故鄉為題材,寫了40萬字,沒見提到人家的名字。就是妓女對待老嫖客,也不能這樣啊。我就不是這樣。雖然我從心理上不願意再見到他們,但當我真見到他們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又良心發現了;我從卡迪拉克上下來,我從毛驢的軟屁股上下來;乞丐向我伸著手,結結巴巴地問我:你還認識我嗎?官渡之戰之時,金戈鐵馬和刀光劍影之中,風刮著你的裙子。我想起來了。但你為什麼到這裡?你怎麼變成了現在這個模樣?這是你來的地方嗎?這是麗麗瑪蓮大酒店。這時我的新情人麻六指,也已經從卡迪拉克和毛驢上跳了下來。他提著銀手杖問:這是誰?這是你過去的鄉親嗎?怎麼現在淪落成這個樣子呢?給他兩個錢,打發他走就是了。但我沒有這麼回答,我大義凜然地說:不,這是我過去的情人,我要帶他到麗麗瑪蓮飯店吃頓中飯。當我回答出這一句話時,連天地都為之感動了。人們,不管是貴族或是為貴族服務的窮人,都不約而同地為我鼓起掌來。連我的新情人都目瞪口呆,最後受這情緒的影響,也不明不白地跟著別人鼓起掌來。這是我和小劉兒平時看不出來一到關鍵時候就分辨出來的區別。我正要急扯著白臉地和沈姓小寡婦分辨和對證,證明我不是那種人而是另外一種人;可沈姓小寡婦這麼一說,好象誰先說就成了定局就打下江山別人一反對就成了謀反一樣,我的處境也十分不妙呢,反攻也十分不易呢;但沒等到我反攻,喝醉的老袁跳了出來,「啪」地扇了沈姓小寡婦一個耳光。當然,他打這個耳光不是為我報仇,而是為了他自己。他怎麼就想不起來在麗麗瑪蓮酒店之前有過這動人和討便宜的一幕呢?那就肯定是背著我,單獨和老曹約會和吃飯了──他把沈姓小寡婦酒醉之後的滿嘴跑舌頭當真了;他老人家也是喝多了。眼裡已經揉不進沙子了;但他恰恰忘記也許老曹也沒撈著這樣的便宜,也沒有進去麗麗瑪蓮呢。何況除了老曹,外圍還有白螞蟻和郭老三六指等人,別人不著急,你著個什麼急?你替大傢伙裝什麼大眼燈?但由於喝醉了,扇沈姓小寡婦的原因,剛才扇巴掌之時還清楚,一到扇完巴掌,他一切就又胡塗了。他打過耳光,清脆的一聲,大廳裡立即靜下來。這時他也楞在那裡,找不出他做這個動作的理由。他皺著眉頭徵求身邊人的意見:我為什麼打這個娘們兒來著?這時老曹在一旁訕笑。白螞蟻瞎鹿等人也都在等著看笑話。瞎鹿把手中的二胡或手中的單簧管或薩克斯都停下了,等著看這一切。這個該打的娘們,似乎曾經當過我的老婆吧。似乎曾經因為這個身份沒少折磨我吧。我剛才還在吹「我的心留在了舊金山」呢。我剛才還在吹「我的心留在了舊金山」呢。我剛才還想讓大家隨著我的樂曲瘋狂地亂跳一個群舞呢。現在一巴掌,又把我的心從舊金山扇了回來。這一巴掌是因為什麼打的呢?不但打的人胡塗,連被打的人也胡塗了。當人打你的左臉,你把你的右臉也伸上去:你打夠了嗎?現在我把右臉伸了過去,為什麼不見巴掌繼續落下來呢?睡在樓下的小夥子,你剛才扔下一隻靴子,你的另一隻為什麼不趁早扔下來呢?省得我為你惦記。但事情麻煩就麻煩在,打了一隻臉和扔下一隻靴子的人,是不是有勇氣再打第二掌和扔下第二隻。於是事情就到了上不上、下不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地步。我們不恐懼我們所挨的巴掌,我們所恐懼的是這個效果。曲裡拐彎的一個小酒館,燈光當然就不會明亮,我們坐在那裡喝酒,進進出出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人。電燈泡在風中搖晃。正在這時,屋裡突然出現一個光彩照人的精神煥發的女人,你能不突然感到吃驚和害怕嗎?就好象你正在看電視,昏昏沉沉到了12點,突然,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滿面春風和滿面笑容的女人,正坐在你面前給你預告明天的電視節目,這時你也突然感到吃驚和對將要發生的明天有些猝不及防呢。在我們的預料之中,沈姓小寡婦突然在大堂裡放聲大哭起來。但她這時的哭,我們也知道,決不是為了挨一巴掌的委屈,而是右臉和第二隻靴子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對世界的深不見底的恐懼。中空的世界,你深不見底。隨著沈姓小寡婦的哭聲一起,我們大堂裡所有吃飽飯和喝醉酒的人,都一齊像死了人跟著嚎喪一樣,跟著她老人家大哭起來。誰在世界上沒有委屈呢?哭,別憋在心裡,剛才勸了半天做了一番思想工作沒起作用的理論,現在到這裡水到渠成,噴薄而出。這時沈姓小寡婦又有些得意了。不是我挨這一巴掌,你們還跟不上這世界的速度和潮流呢。我是革命的先驅和新潮流的代表者。我是現代、先鋒和後現代。我的老袁在哪裡,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打我了。我弄明白了,你弄明白了嗎?如果到現在你還沒有弄明白,你可要被時代拋棄了。大家的哭聲還不說明問題嗎?我們在哭聲中起頭,我們在笑聲中回答。我們又開始笑了。一屋子人都跟著她笑。她成了我們的頭羊和先師。連對中文一竅不通的外國朋友,也都無師自通地跟上了我們情緒轉變的節奏。世界在語言上有分別,但在情緒上卻彼此相通。不過這時大家的笑和平常的笑不一樣;平常的笑都是對世界憋不住的哈哈大笑,而這次我們在牛屋會議室裡特定的笑,卻靜得出奇,都是大眼掃過去一律不出聲的傻笑和微笑。不管是黃頭髮或是白頭發,不管是男是女或非男非女,世界從這裡可以統一。所有的民族糾紛,無緣無故所起的戰火,都可以在這裡得到解決,我們這種笑是永恆不動的。我們等著你們。剛才小麻子的靈魂出去撒尿,現在返回屋裡,沒有趕上世界的變化,沒有趕上世界的轉換節奏,當他看到一屋子人在這裡無言的傻笑,眾人都在做同一個表情,倒是他,那麼膽大和對世界無所顧忌的人,一下給嚇暈了過去。本來屋裡的人都是他從外邊販過來的呀。現在發生了什麼?我是人牙子,我對世界還不微笑呢,你們在那裡傻笑個什麼?我的姐姐們呢?我的麗麗瑪蓮大酒店呢?股市崩盤了嗎?飛機掉下來了嗎?倒是他,醒來之後,在那裡張著大嘴,捂著臉傷心地哭了起來。連他娘沈姓小寡婦上來勸他,都沒有勸過來。就好象一個孩子真到了傷心處一樣,緊緊地抱著樹,臉緊緊貼著樹,在那裡哭得投入和沉陷,讓圍了一圈的人都默默無言。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有什麼對不起這孩子的?孩子這麼一哭,我們不禁又哭了起來。孬舅是輕易不哭的,中東戰火,殺人越貨,一批一批的人像割麥子一樣倒下去,他不哭;他就是為了製造這些和為了解決這些問題而生的;如果這些東西沒有了,他老人家不就失業了嗎?所以他從來不哭;但現在秘書長的靈魂到了故鄉,故鄉這麼一哭,孩子這麼摟樹,連他這樣的人,也禁不住抽抽泣泣地哽噎起來。接著就用他的水袖,掩面去擦他的眼睛。這樣的電磁波和生命波通過專用通訊衛星傳到紐約客,據說坐在那裡議會大廈的俺舅的真身,也禁不住地心驚肉跳和渾身不自在起來。想起傷心事,也禁不住像孩子一樣想在眾多議員面前大放悲聲。多虧他身邊的秘書提醒他,讓他注意場合;俺孬舅到底是多年的政治家,知道事情的深淺,忍住了自己的感情,推說身體有些不適,提前退出了會場。但一出國會大廈,他和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一把抱住了大廈門前的大理石柱子,就像孩子抱住了樹。這麼一抱不要緊,馬上被擋在門口的記者發現了。對他們的提問,俺舅當然不予回答;但第二天世界報紙的頭條仍是:秘書長懷抱大柱臉上流出豆大的淚珠世界又將發生大崩潰大風波大分化大麻煩──是玩的不是?我們這裡發生的悲悲喜喜,都將影響到一個世界呢。這不是一般的故鄉,這是小劉兒和世界秘書長劉老孬的故鄉,加上小麻子,曹成,袁哨,影帝瞎鹿,就是出去走穴,陣容也不算次呢。當然,白螞蟻白石頭小劉兒他爹之類就不要提了。故鄉還有三裡土路沒有鋪柏油,一到下雨坑坑窪窪,卡迪拉克沒有辦法開進來,小毛驢也不方便嘛。1960年,花爪舅舅當著支書,他讓我們村裡所有的人排隊站在打麥場上,用一根墨線來量我們的嘴巴。我們的嘴巴加在一起,長度正好是三裡。「三裡長,長三裡,多大的饑荒?」對付嘴巴的三裡我們有辦法,對付陸地上距離的三裡我們就束手無策了嗎?泥濘的道路擺在我們面前,如同我們悲涼的人生。讓它在那裡泥濘吧。讓它在那裡肆瘧吧。我們的車陷在裡面,我們可以用拖拉機再拉出來;我們的毛驢寸步難行,我們可以背著驢前進。什麼也擋不住我們重返故鄉。可到我們回到故鄉時,我們的心卻留在舊金山。我們回到故鄉,比我們在舊金山還要陌生。延津離我們越來越遠,舊金山倒是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我們就這麼把他鄉當成了故鄉。同性關係者回到了故鄉,我們卻成了局外人。瞎鹿,你這方圓百里的著名藝人,再吹一曲你的嗩吶吧,再拉一曲你的二胡吧,再吹一管把心留在延津吧。我們在這明亮月光的夜晚,會隨著你的薩克斯,一個個地從家裡走出來,拋棄我們的瑣碎和平庸、雞零狗碎和蠅頭小利,來到月亮明光的打麥場上;一排一排的人走了過來,把打麥場給站滿了,把村莊給站滿了,把故鄉給站滿了,把地球給站滿了。來吧,向我們開火吧,你們這些狗雜種。當然,狗雜種們像狼狽的狗一樣,夾著尾巴逃走了。但事情並不像我們想像得這樣悲壯,我們做好了出來和站滿的準備,就等著嗩吶、二胡和薩克斯的召喚;但問題是瞎鹿一次也沒有這麼拉過和吹過。他在月夜下的嗩吶和二胡,都是為大戶人家和大資產階級的宴會準備的。我倒是經常在麗麗瑪蓮的大堂裡見到他,他脖子裡打著蝴蝶結,坐在一個軟凳上,在那裡神情專注或漫不經心地給所有路過和喝咖啡的人彈著鋼琴。瞎鹿叔叔,你怎麼在這裡?故鄉的人都在等著您呢。我眼裡滿含著熱淚,上去喊了一聲。但我們的瞎鹿叔叔,將一個手指放在他的嘴上,「噓──」地一聲,阻止了我的聲音。他說,孩子,回家去,爸爸我一會兒就回家,讓你媽把火點上,我回去給你們帶上二斤雜合面。當晚,在熊熊的爐火中,我們兄妹幾個,「胡嚕胡嚕」和「踢溜踢溜」地喝著雜合面疙瘩湯。我們的小腦背兒上,個個都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小妹妹用手背擦著嘴肚子裡打著飽嗝說: 「爹爹,明天我還要喝雜合面疙瘩湯!」 甚至有人在責備俺娘的蔥花在火是烹得不夠程度和不夠焦黃。 「怎麼不多放一點醋呢?」 ──俺爹這時竟不合時宜地從現實的會場中站了起來,醉醺醺地晃著腦袋說: 「怎麼,是說我嗎?我還曾經給你們帶過雜合面嗎?我怎麼不記得有這事呢?現在吃雜合面可是一種時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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