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九五


  說話就到了下午。大家酒足飯飽。俺爹拍著肚皮,打著飽嗝,掐了牛屋牆角掃帚上一根柴禾棍在那裡剔牙。酒飯都不是自己的,大家都有些吃撐了。酒也有些喝醉了。不是自助餐嗎?不是自己管自己嗎?既然是自己管自己,就用不著像大家圍在一起吃大桌菜那樣相互招呼和客氣同時也是相互妨礙和監督了。你想怎麼樣,就可以端著盤子在幾個菜前面來回穿梭。怎麼穿梭都是正常的。整個大廳既是大家的,又是你個人的。不像吃大桌菜,每個人的座位都是固定的;哪個菜離你遠了,你也不好故意把菜轉到你面前;轉到你面前的菜,你也許正好不愛吃,但人已經在讓你了,「吃一點,吃一點」,於是你就違心地吃了一點。吃著吃著,就胡亂吃飽了,一切都不符合自己的心願。許多上流社會的人經常說:飯整天吃得累人。我們這些村裡的鄉親初聽起來,以為他們是在矯情;現在我們信了,不是矯情,事物的本身就是這樣。人家是貴族,用不著靠跟我們說假話來支撐人生和門面。

  我們的日常習慣,就是端一個大碗蹲到街上來吃;外在的形式是擁動和流竄。這和西方傳到中國的自助餐在形式上不謀而合。老曹和老袁現在也喝得醉醺醺的。他們在一起就交換了對這個自助餐的看法。他們兩個都說,歐洲是有許多毛病的,好長時間沒到那裡訪問了;我們在臺上的時候,中國和歐洲還沒有建交;如果那時建交了多好,我們兩個肯定是在各人忙著各人的出國訪問而不是在忙著打官渡之戰。當然,歐洲是有毛病的,特別是老曹和老袁都沒到那裡訪問過,它怎麼會沒有毛病呢?但有一點還是可取的,就是他的自助餐。這是我百十年來吃到的最舒服和最自然的一次飯。包括大清王朝在縣城賓館給小麻子選美,伙食也沒有這麼入口過。我吃了這自助餐,喝了這洋酒,我就像一下子回到了三國,你說呢老袁?老袁和老曹的意見一般是很難統一的,現在老袁竟點著頭說,就是這樣,就是這樣老曹。──意見竟統一到了一起。當然了,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自助餐也有自助餐的毛病。

  它的毛病就容易在夾菜(特別是夾小牛肉時)、盛飯、盛湯和倒酒時引起混亂和爭奪。雖然我們知道自助餐不管飽是不會拉倒和草草結束的,但是我們還是對我們的肚子和自助的飯菜不太放心。我們一下迷失了方向,我們不知道它們的大小和多少。大小多少是我們打小說話就學到的語碼,但到現在我們反倒對它們不自信了。我們過去對時間揮金如土,現在我們對時間卻格外地吝嗇和急迫:還是先讓我來。我不管領袖是不是在這裡。我們這時擁擠、爭吵和打罵的聲音,我們自己聽起來都有些不好意思,我們平時都沒有這麼無恥過。我們想向貴族學習,附庸風雅,但等到我們與貴族相見和同處一室或同處一床時,他們反倒擴大了我們的無恥。但既然已經這麼無恥了,我們也就放心了,我們倒顯得像孩子一樣天真和可愛。於是我們吃也吃撐了,喝也喝多了。

  每個人盤子裡都剩下一堆菜,每個人都被酒潑了一身。我們面紅耳赤、醉意朦朧、勾肩搭背和東倒西歪地坐在了下午的會議桌前。你們讓我們討論什麼?世界在哪裡又出了問題?就這樣輪到我們來決定別人的命運了嗎?我們的每一票,都能決定導彈發不發,炸彈炸不炸,千百萬人是活著還是死去的問題嗎?是把戰火引到中東還是引到危地馬拉?是南越的問題還是南韓的問題?是種族問題還是男女作風問題?你摸了那個模特的屁股了嗎?如果是一個模特,我們可以替你遮掩,但如果是一個民族,我們可就無能為力了國務卿先生;我們對付得了一個模特,但我們對付不了一個民族。當然有時事情恰恰相反,我們能對付一個民族,我們對付不了一個女人。但今天的問題是,我們對付得了一個世界,但我們對付不了自己的胃。自助餐傷了我們的胃,也傷了我們的神經。我們是在酒意朦朧和醉意醺醺的情況下,來討論一些決定別人當然也是決定我們自己命運的重大問題。我們一點不以為恥,反倒理所當然地想:我們就這麼輕鬆、放肆、無計劃和無頭緒一次,我們不舉重若輕而是舉輕若重一次,我們又怎麼了?漫無目的地隨遊,無緣無故地哭笑,杯盤狼藉之下,就像走到了天地的盡頭,默默無語或是大哭而返,又怎麼了?我們從菜系裡看不出我們的人生,我們從酒杯裡看不出我們的前途。

  開什麼會,什麼意思?誰給我們提供的這個場合和機會?誰給我們擺的這個自助餐和自助酒呢?我的親人,我的親親。誰能與我同醉?今天所有的朋友!──大家在那裡大聲喊。連偉大的世界模特和世界級的黑歌星都在這裡,她們與我們同醉。醉了以後就與我們稱兄道弟,勾肩搭背,吆五喝六,醉對著我們的嘴,手腕上的金環、脖子裡的玉圈、圓圓的耳垂上的花綠的耳墜、衣襟上的玉佩和十個腳趾頭上的豆蔻,都隨著她們身體和身材的動作叮噹作響;這響就響在我們的周圍和我們的耳邊。接著我們就抱在一起痛哭;至於抱了誰,誰先抱了誰誰後抱了誰,這在平時會引起決鬥和官渡之戰的事,在這裡統統不重要了。你先抱,你先上,你先弄,我在後邊排隊等著。我們一同回到了彬彬有理的週期。用不著再克已複禮。我們恰恰用不克已的放縱,達到了複禮的目的。誰都不上來擁抱那張開臂膀的美人兒。最後倒是弄得那美人有些著急了:我操,你們不管誰先弄,你們先上來一個呀,總不能讓我在這裡乾等著呀,時代就不發展了嗎?狗和貓,哈蟆和公雞,也在那裡高挑著嗓子唱起了悲涼的歌。是意大利詠歎調嗎?是小寡婦上墳嗎?是失去了愛情又失去了職業嗎?瞎鹿,你在那裡瞎鬧什麼,為什麼不把你的二胡拿出來伴奏?公雞伴奏,母雞在那裡揚著脖子打起了鳴。雞飛狗跳,蛤蟆在那裡跳上了舞。

  這就是緣分,這就是緣故,這就是人生。瞎鹿,你不虧是偉大的民間藝人,你一曲二胡拉開,一個過門拉出,就高入雲霄和撕裂了我們的心。我們都是一批口訥的人呀,我們自己的情緒,盤桓在我們的胸腔裡抒發不出來,我們只好借助你外表看很單調的兩根弦。弦弦,你把我們的心都給掏空了。言有隨梆唱影,行有虛與委蛇。親人,你為什麼要告別故鄉?告別故鄉的人到底有多少?劉全玉也算一個嗎?劉全玉是個自私自利的人,他沒有給我們帶來什麼。他不會拉二胡,他就會唱民歌。全玉,也許我們又錯怪你了。遠行的兒女,你心裡有什麼話,你就對我說,你不該拋下哥哥去投黃河。我們站在黃河邊,看著滾滾東逝水,我們也像任何領袖站在這裡一樣心潮難平呢。全玉,你受苦了,你就就著瞎鹿的二胡,唱一首你發自內心和肺腑的衷曲吧。我們知道你在歐洲課堂上講的都是扯談,都是為了在世界上糊口而只好對世界言不由衷。現在不同了,現在是在故鄉。

  月是故鄉明,而決不是美國圓。現在是自助餐,吃過就走,用不著擔心到底有誰來買單。你就就著故鄉的月亮地兒,以故鄉的飯菜為底蘊,唱出來你心中的歌吧。沈姓小寡婦,你也到前邊來,歷史的重任,今天的不平,怎麼就單單落在了你一個人頭上了呢?沈姓小寡婦馬上用袖掩上了面。大哥哎,從古說到今,說不清我未亡人的可憐和辛酸。政治可以改朝換代,花開可以花落,大浪淘沙,怎麼就我成了一個千古風流人物了呢?我是感謝小劉兒呢,還是用刀殺了他個冤家呢?他也許是一片好心,但對我這樣的青春女子來說,也是一個好不容易的煎熬歲月呢。老曹老袁,別像鬼魂一樣可憐巴巴地站在我的面前。還想重溫舊夢嗎?還想破鏡重圓嗎?你們怎麼不撒一泡尿照一照自己的烏頭嘴臉。有幾個青春小女子,還想在事情過去許多年之後,再見到她以前的情人呢?特別是當這個已經衰老的情人,現在混到了無家可歸和撿破爛的地步。我從卡迪拉克或掉著金色糞兜的小毛驢身上下來時,面前突然站著一個撿破爛的,你告訴我,他就是我過去的情人。

  小劉兒,你這不是故意給我添堵嗎?你這不也是以權謀私因為在生活中得不到別人就在文字中剝人衣服摧殘人的靈魂和糟蹋人的精神嗎?過去他們是丞相和主公時,我跟他們在一起;現在他們已經在撿破爛了,為什麼還要把我跟他們安排在一個村莊?世界那麼大,村莊那麼多,光我們的祖國,就有3600萬平方公里,為什麼不能把我跟這兩個癟三拉開一些距離呢?我不想天天見到他們和你們。今天不是喝多了,我也許還礙著臉面不說呢。如果要徹底放開說的話,我說的人中也包括白螞蟻、劉老孬、郭老三和六指等人呢。他們和我總算是一茬人吧。他們對我什麼時候懷過好意呢?就連比我低一輩兒的白石頭和小劉兒等人,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一見我從街上走過,就藏在牆角裡指指戳戳,這群小雞巴孩,嘴裡怎麼說心裡又怎麼想以為我不知道嗎?單看小劉兒的文字不就清楚了嗎?以為他能代表你們呢,其實他才是一個見利忘義、扶竹竿不扶井繩的人呢。他和他歐洲的姥爺也沒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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