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八九


  小麻子和孬舅一樣,也是派靈魂參加,過去的村民,歷史上人類的叛徒,現在的大資產階級和上流社會的擁有者。造過反,被人殺過頭,幾百年後,搖身一變,又是一個英雄。我生為人上人,怎麼能做渾渾噩噩的社會渣滓呢?生當做人傑,死也為鬼雄。當然,人上人、貴族,都不是別人恩賜給你的,都是自己通過奮鬥掙扎上去的。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幻想天上掉下一個餡餅,那是空想社會主義。偉人和凡人的區別,就在這裡。什麼貴族,什麼文雅,什麼溫良恭儉讓,歷史上從來就沒有存在過,歷史就是英雄的歷史。如果你是一個英雄,三千寵愛在一身,大家都覺得好,羡慕;如果你是一個小流氓,街頭強姦一個婦女,判你個十年八年的。如果說我對社會有什麼透徹的理解沒有,對人類的歷史發展有什麼研究沒有,如果說我奮鬥到現在,這一切是盲目的呢還是有什麼理論指導,我的回答就是這個。守株待兔,瞎貓撞個死耗子的事情,在人類歷史的發展上,已經是不存在了。敵我對陣,雙方打仗,一切都在我,並不在對方呢。我說打就打,我說不打,你再挑釁也沒有用呢。我從來沒有悲觀過。我覺得人類歷史的發展,到處是一片光明;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所謂悲觀──除了給別人留下笑料,留下相互安慰的籍口,小麻子都被殺了頭,我們還活著,讓別人更加心安理得地苟且偷生,別的就沒有剩餘了。所以我死的時候,也昂著頭,不給你們留任何籍口。活著就是活著,活著還是死去,不是我思考的問題。不行滅了你,不行辦了你,沒事和姐姐們在一起調笑調笑,不比什麼強?我對世界是樂觀的,小麻子說這些話的時候,揮著手勢,正走在麗麗瑪蓮的白地毯上,渾身一絲不掛。現在他來參加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理論研討會,雖然和孬舅一樣,都是派靈魂來參加,但兩人的神情和情緒大不一樣。小麻子一點也不緊張,將身子仰倒在椅子上,將腿搭在會議桌上,仰天抽著馬包肉,裡面還夾著白麵。吐一個煙圈,又吐一個煙圈,靈魂在屋子裡亂飛,像個快樂的少年。當然,孬舅緊張有緊張的道理,他身在其中;小麻子除了身不在其中之外,他的觀點也很明確,他就是把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當做一個工程──話挑明瞭,也就是販賣幾個野人。除了在回扣方面他準備與人爭執之外,別的方面不準備與人發生任何不愉快。理論方面的研討你們盡可以敝開說,價格方面,就是我跟老孬和豬蛋之間的事了。你們以為你們的會議和藝術創作很重要嗎?你們只注意了事物的表面,沒注意事物的背後;你們的一切高尚和光明正大,都建立在背後我們的齷齪的討價還價上;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概莫能外──這就是世界的底蘊。什麼馮·大美眼,什麼巴爾·巴巴,什麼劉老孬,瞎鹿,在我眼裡也就是一群豬玀。我是用望遠鏡和取景器看你們的。我是不會在你們的會議上指手劃腳的。我要的是行動。除了行動,我不相信任何東西。我不相信天上會掉下餡餅。就好象對姐姐們一樣,小麻子這裡不相信眼淚。我討厭過程的前奏和鋪墊。我們日常的愚蠢就在於,把本來簡單的事情給搞複雜了。把本來很清純的姑娘給搞庸俗和婆婆媽媽了。把可愛的少年給變得討人厭了。把貓呀狗呀都弄得變性了。把異性關係者們都變得同性關係了。於是就有了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了。當然這一切都跟我沒有太大的關係,除了它的商業價值之外。從這一點出發,也許這複雜和變化還是好事呢。所以我的心靈特別輕鬆,我的靈魂在這房裡任意飛翔。任你們會怎麼開。──因為不管怎麼開,最終都逃不出我的手心;管你娘嫁給誰,我都跟著喝喜酒。──小麻子的魂靈,來參加這次會議時,採取的就是這種大流氓大資產階級對世界不管不顧的毫不負責任的態度。他進門在簽到薄上簽到時,就有些聰明和放任過度,故意把自己的名字寫得龍飛鳳舞、湯湯水水和前後顛倒,把個小麻子寫成了「麻小子」,而且又故意在那裡念來念去。我們就覺得這戲有些過了。這實質上是對我們大家進行有意的調侃和挑釁。但大家鑒於這次會議的召開,召開會議的所有費用,場地費、汽水錢、中午的免費午餐,都是這位大資產階級贊助提供的,所以我們也是敢氣不敢言。倒是反給他陪了一些笑聲。這就使這次會議的氣氛和味道,有些像放得過久的燒雞一樣,開始變質和發粘了。但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就是這樣的燒雞,我們還是上火蒸了蒸,多加一些辣子,炒巴炒巴吃了。還有專門為這臭燒雞而來的呢,譬如我爹。人家是大資產階級,我們是渾渾噩噩的貧民,我們能奈他何?有變質的燒雞吃,也比沒有雞吃要強啊。這就是我們的現實態度。當我們從理論上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們就變得心平氣和多了。就好象我們比小麻子多具備多少涵養似的。我們站在了高處,他倒被我們原諒了。我們又可以心平氣和地開會了。不要因為小麻子的一時無知,去影響整個工程的進展。我們的情緒又高漲起來。剛才介紹了許多國人,現在也該介紹外賓了。這時豬蛋平靜地敲了敲杯子,開始介紹外賓。由於外賓剛到,彼此不熟,豬蛋一下子還摸不著頭腦,不知該怎麼介紹。好在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無論男女,都是同性關係者。至於個性,豬蛋振振有詞地說,反正以後他們要在這裡長期待下去,和我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接觸時間一長,自然相互就清楚了。外賓呢,也請你們暫時原諒,我這麼做絕不是出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如果我們搞異性關係到了你們的故鄉,我相信你們的村長和會議主持人,也會這麼做。大家還不熟悉嘛。一切還有待於實踐嘛。在外賓中間,請允許我先介紹女士。女士優先嘛,噢,對啦,這同性關係者,也無所謂男女了,他們是非男非女──我也就借此把工作方法簡單化吧。我還是挨著一個一個介紹吧,挨著男的是男的,挨著女的是女的──就像剛才介紹我們故鄉的故人一樣。這樣也就彼此不分了,也就相互拿著不當外人了,也就更有利於民族團結了。您說這樣行嗎妗?豬蛋將腦袋伸向馮·大美眼。馮·大美眼微笑著點了點頭。豬蛋放心了,拍了一下驚堂木,又開始為我們介紹今天到會的外賓。

  呵絲·溫布爾同性關係者,女(以同性關係史之前的性別區分,以下同),美國黑歌星。大背兒,鼓眼,長脖,豐臀,尖嘴。一曲《小劉兒小劉兒我愛你》,在歌曲排行榜首位上,共持續了432個星期。她那婉轉的黑歌喉,唱起對小劉兒的感情,變幻莫測,美妙絕倫。一會兒尖銳如遊絲,直插雲霄和你的心靈;一會兒又變得異常的豐厚和寬闊,用她的黑手掌,輕輕地拍打和撫慰著你的後背;一根根指頭,在梳理著你的頭髮。本來這是一首老歌,世上愛小劉兒的人太多了,她屬￿老歌新唱。她也沒有見過小劉兒,只是聽別人說這個孩子怎麼怎麼可愛;誰知她在千萬裡之外,中間隔著太平洋,就一下動了真情呢?過去她還不是那麼紅,現在因為小劉兒,一下就紅得發紫,紅的透血了。連例假一下都不正常了。這時她還能不搞同性關係嗎?說起來她本來也是一個清白的孩子,這次搞起同性關係,一發而不可收,小劉兒在裡面也有很大的責任呢。她這次跟隨同性關係者隊伍回故鄉,一方面是因為同性關係,同時還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異性關係呢。她想看一看當初把她引上藝術巔峰的人,到底長得什麼樣子。我對故鄉沒有貢獻嗎?我就是藏著不說就是了──小劉兒這時也有些矯情起來。這位黑歌星,將髮辮一層層地盤起來,堆在頭頂,如同堆了一頭的蛇。看到她這個髮型,過時的剃頭匠六指又興奮起來。誰說我的髮型過時了?我的髮型在故鄉是過時了,但它又發展到歐洲和北美洲呢。這個呵絲的歌我聽過,唱得果然不錯,從今往後,我準備在我的美髮廳裡,一天到晚都放呵絲的歌。聽著呵絲的歌,盤著呵絲的髮型,作為一種藝術創造,人生不過如此,還能怎麼樣呢?這位黑歌星呵絲·溫布爾,整天沒有煩惱,從餐廳到臥室,都是樂哈哈的。據說她在搞同性關係之前,關係史並不複雜,也就是愛跟人群宿,至於跟多少人發生過關係,也顯得不重要了。她在大紅大紫的時候,光保鏢就換了幾十個。而保鏢呢,一個個都是身材魁梧的壯漢,這就可想而知了。黑歌星也有過婚史,但在結婚之前跟人群宿慣了,難免對婚姻就有些不耐煩。她一共跟八個人結過婚,這裡面有黑人,有白人,有黃種人,也有危地馬拉的土著。結來結去,她覺得世界上的男人已經沒什麼意思了,一切都顯得太單調了,該換一換口味了;這樣不但對人生,就是對藝術,也是一種新的轉機和靈感啟發點。當她在威尼斯開演唱會時,俺孬妗呢,也正在那裡開一個模特表演會,兩個世界大牌明星,在威尼斯的水坑邊,就有了第一次歷史性的會見。威尼斯的水坑,和俺故鄉的水坑,沒有什麼區別;威尼斯的糞堆,和俺故鄉村頭的糞堆,也沒有什麼區別。兩人在這種溫暖的環境中,在我們故鄉的輕輕拂面的晚風中,一見如故,一拍即和。當天夜裡,兩人就到了一起。黑歌星呵絲,從這個晚上,得到了多少年都沒有得到的前所未有的好處。她甚至有些後悔,早知這樣,我為什麼不早一點搞同性關係呢?我還答理那麼多腐蠹肮髒的男人幹什麼?一腿一胸的毛,哪裡有一點美感呢?看看我們女孩子的皮膚,看看我們女孩子的柔韌。我算是明白這個世界了。孬妗,謝謝你。

  村裡有個姑娘叫孬妗

  長得粗壯又有勁

  我和她來到小河邊

  說著說著就火燒身

  天崩地裂見真諦

  說不出的好處賽男人

  謝謝你,孬妗

  謝謝你,孬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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