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八六


  柿餅臉姑娘村民。早年貧窮,後來顯達。在山西大槐樹下時,是一個拾柴禾妞;也是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後來與剃頭匠六指談過戀愛。到了大槐樹底下告別爹娘的時候,兩人又被朱和尚活活拆散。在遷徙路上,六指多次黯然神傷,「嗚嗚」的哭聲像一管簫,響徹在烏雲移動的夜半天空。弄得老曹都掀起衣襟擦著淚說:本來我是一個心硬的人呀,沒想到世上還有真正的愛情;座中泣下誰最多?江洲司馬青衫濕。流民到了黃河邊,波濤洶湧,渡河無舟,朱和尚也著了急;這時六指站了出來,吹大多餘的六指,一下套在對岸的老槐樹上,將河兩邊的天地拉得合了攏;大家渡過去,他回頭找他的柿餅臉去了。看他那麼大力氣──當時還是一個較量體力的年代呀,黃河岸邊多少王公貴族的處女要嫁給他,他不動心,執意要回去尋找柿餅臉。但等他回到大槐樹下,柿餅臉已另嫁他人,使他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這悲劇性的故事雖然有些老套但也意味著經典,於是在我的故鄉和故鄉的故鄉到處傳頌。就像小麥豐收到處傳頌的喜訊一樣。平空使我們枯燥的生活多了一些感歎和嚼頭,也使後來的歐洲教授劉全玉講起課來多了一段提神的酵頭,「我的悲劇性故事並不是孤立的。」接著就可以拿六指和柿餅臉的故事旁徵博引。一個柴禾妞,能這樣通過一個剃頭匠書寫和改寫的歷史,也算是有造化了。果然,後來柴禾妞成了太后,在故鄉青青的麥田裡,動員全體人民,跟她一塊玩捉斑鳩;在捉斑鳩的時候,恰好──真是無巧不成書──又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六指哥,兩人抱在一起痛哭,又在歷史上留下了一段動人的佳話。說到這裡,柿餅臉姑娘咳嗽一聲,斜著看了郭老三、呂伯奢之流一眼說:人跟人就是不一樣,境界高低,不是靠自己總結出來的,而是要靠歷史來說話哩;許多人給歷史留下的都是包袱,都是需要解開的疙瘩;需要現在的大家跟他一塊回到過去的紛亂的狗屎堆裡;說起這狗屎還洋洋自得,成了要挾今天和倒打一耙的理由;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還感到吃虧和冤枉呢!怎麼我給歷史和後代留下的都是佳話和動人的回憶呢?在別人大鬧名份和地位的時候,我鬧什麼呢?如果是這樣,從今往後,我也不對歷史和後代負責了。我也要胡說八道和胡作非為了。我也要亂搞關係了。反正不是亂打一鍋粥、一切都沒有王法了嗎?說到這裡,在歷史上留下許多佳話和美麗傳說的柿餅臉,倒顯得氣呼呼的。接著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說:如果要平息我的怒氣,那麼在討論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之前,必須先討論以前在歷史上留下佳話和美德的人,怎麼給她補助、補貼和文明稱號,使人家在心理上有個平衡。就像歷史的冤案要平反一樣,歷史的補償也應該先發下來。接著為自己靈機一動想起這個要求而興奮,為用自己的智能給別人出了個難題而激動,一下子臉蛋激動得紅彤彤的,在那裡左盼右顧,招搖過市。這一要求的提出,也令我們當然首先是豬蛋瞠目結舌。這是前任村長們欠下的賬,現在由我來償還,怕也有些不合適吧?但老人家嘬了兩聲牙花子,不敢公開對抗柿餅臉。如今的村子,思想是越來越難以統一了;每個人都提出了自己的歷史和要求,眾多的歷史就散碎了一地;每個人都憋了一肚子壞和憋了一肚子尿,故鄉不尿到一個壺裡,等著豬蛋來收拾。想到這裡,豬蛋也有些委屈呢。你們都有歷史和冤案,我就沒有歷史和冤案了嗎?你們都找我平反,我找誰平反去?入娘的,歷史冒頂了呢。歷史已經冒過現實了呢。如果不正本清源,不制定幾條思想和夜壺原則,抑制一下歷史,現實就成了一地碎片了──那才村將不村呢。到了那個時候,故鄉才成了非故鄉呢!要站在這個高度看問題。豬蛋想到這裡,突然有一種高瞻遠矚的感覺;回過頭來再看會議室中的芸芸眾生,又有一種曲高和寡的孤獨。這時不由哀歎一聲:這一群雞巴人,不是好弄的(後來這句話被他的前任賈祥提出指控:說這句話剽竊於他──1990年,村裡發生了樓塌事件,他吊著傷胳膊在一邊在村裡豬狗中走,一邊對小劉兒說過這段話;由此又引起一場知識產權的風波──此是後話,暫且不提)。接著對柿餅臉,就像對風波中挑頭鬧事的人一樣,倒是氣呼呼地瞪了一眼。這是豬蛋今天的第一次大膽。

  沈姓小寡婦歷史上的美人,現在遲暮。因為她,歷史上曾發生過官渡之戰。老曹和老袁打得頭破血流。直到如今,這也是她炫耀和成為歷史名人的資本。雖然已經遲暮,但過去美人時愛招惹是非的毛病並沒有改;直到如今,她一到哪裡,哪裡就別想平靜──當然已經是另一種混亂了。美人是歷史悲劇的製造者呀。可惜後來生不逢時,風塵淪落,下嫁給民間藝人、吹鼓手瞎鹿。昔日朱戶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侯門深似海。現在到了一破爛大雜院,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頭上爬滿了蝨子──這樣的日子,讓人怎麼過?我要生活在生活的潮頭上,我不願成為沈在水底有渣滓;我要生活在紅燈酒綠之中,穿著開叉的旗袍,我不願給瞎鹿喂豬喂雞──弄得兩隻手都皴了,不敢動綢緞;我原來都是白天睡覺晚上出動,現在我白天得到大田裡去踹豬糞,歷史不是顛倒了嗎?風平浪靜的村莊,怎麼能鎖住一個美人的心;黑洞洞的牛屋裡,怎麼能回味往事的萬丈光芒?瞎鹿,你毀了我哩。你嗩吶吹得好,你長笛叫得歡,你手上的板子打得「啪啪」地山響,月亮被長笛和嗩吶的二重奏都吹低了,世界在你面前一片淒涼,但這一切頂個球用!能當飯吃嗎?過去你只能在我們家的竹簾之外唱個堂會,怎麼現在就成了我丈夫呢?我對這變化猝不及防。接著就在遷徙途中的瘟疫之中生下小麻子。為了小麻子,你跟我鬧得雞飛狗跳,懷疑他的出處,懷疑我有作風問題。老娘就是有作風問題,又哪點對不住你呢?我找的任何一個野漢子,都比你有體面。後來就生生把孩子給逼走了。等孩子有了出息,成了大資產階級,你又匍匐在人家的腳下搖尾乞憐,害得我也跟你丟人現眼走了一趟──成了歷史的笑料。雖然你在夢中成了影帝;但打碎這個夢你又是什麼?我日常生活的支撐點在哪裡?找不到支撐點的生活,過得多麼盲目和沒有著落。生活中就不能發生些大事嗎?這些大事就不能發生在我們身邊讓我們攪和攪和嗎?現在機會終於來了,同性關係者,和我當年在歷史上一樣,一幫憑著臉蛋和身條就可以成為大明星的姐妹們和兄弟們回來了。我沉睡一千多年的神經終於蘇醒了。我可見到我的親人了。我將密切注視這場運動發展的一舉一動,一草一木,我對它細枝末節的一絲一毫的變化也不會放過(說到這裡,她的面容變得惡狠狠的)。──今天我來,就是要看你們這個會怎麼開。如果開得合我的心思,我就微笑著看世界;如果開得和我對這個事情寄託的理想不說背道而馳就是有所違背,我醜話說到頭裡,也要鬧它個底朝天。我沉寂壓抑這麼多年,也該找一個歷史時機鬧一鬧了。我這顆明星也該再一次升起來讓你們看一看了。還有一點我也事先提醒你們,假如我要鬧的話,也和一般人不一樣;一般人鬧也就小打小鬧──要求個人平反和昭雪;而我在歷史上微微一笑,就會引起官渡之戰和特洛亞戰爭。你考慮國計民生,你考慮生靈塗炭──但是世界不答應,不這樣打一下,血流成河,這個事情就交待不過去。厲害就在這裡,所以我勸你們在這個風頭上和風口浪尖上,你們惹誰生氣都可以,平反不平反沒什麼大的差異;但你們最好不要惹我,一惹我就不是我個人的問題了──我個人倒沒什麼,惹了也就惹了;一個瞎鹿都可以惹我,世界上還有誰惹不得我呢?──但是如果因為惹我由此爆發了第三次世界大戰,從太平洋艦隊上發射戰斧式導彈,人們重新生活在戰火之中,那時再報傷害了多少無辜,傷害了多少平民,多少兒童和婦女死于戰火,就和我沒有關係了。在這種原則和前提下,你們開你們的會,我在此旁聽就行了,我當一個沒嘴葫蘆──但咱們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說完這個,沈姓小寡婦一扯裙邊,一撩大腿,果然又恢復了往日貴婦人的風範:坐在那裡目不斜視,一言不發,接著真變成了一個葫蘆。看著這葫蘆,又使村長豬蛋為了難。葫蘆比人,往往更難對付呢。按下葫蘆起了瓢。我們是把她當葫蘆呢,還是把她當瓢呢?我們正要把她當葫蘆或者當瓢,這時葫蘆又說:何況我和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組織者和承包者──大資產階級小麻子,在歷史上還有過母子關係呢;沒有我哪有他,沒有他哪有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我們哪裡還有機會在這裡平心靜氣地進行學術交流和開理論研討會?世界上沒有空頭的理論,理論總是為現實和一些人服務的。那麼我們這次研討到底應該為誰服務呢?為毫不相干的人,為沒頭沒腦的人,為毫無來由的人,為糾纏在歷史上個人的恩恩怨怨裡扯不清要平反的人,為那些沒頭鬼和沒頭沒臉的鬼魂,還是為我呢?剛才我扯了一大篇也有些散碎,忘記進入法律和會議程序,現在我把為誰服務的問題正式作為一個提案提出來。我建議編成001號,會議一開始,大家先來討論這個。說完,微微一笑,又變成了一個葫蘆。豬蛋又傻了眼,呆在那裡。這時曹成趴到我耳朵邊說:通過實踐檢驗,看來豬蛋當這個村長有些吃力。我明白了他的用心,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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