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八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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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地包天村民。牙齒和女兔唇正相反,女兔唇嘴唇開裂,露著上牙齒;女地包天下邊包著上邊──嚴絲合縫,滴水不露。時刻給人咬牙切齒的感覺。看她老人家面相凶,其實心倒善良。歷史上和女兔唇有過相同的經歷,在大清王朝參加過選美。和女兔唇的區別是,女兔唇被選上了,女地包天落選。為這落選,氣得三天沒化妝,也沒吃飯;地包天包得更嚴了。但在小安子帶著官軍和八個洋人返攻延津的時候,大敵當前,歷史卻給她提供了一個機遇,選美又把她給候補上了;不過這次夫君不是大王小麻子,而是縣官韓。這是行將覆滅和土崩瓦解的統治者,在收拾自己遺物之前所必然要幹的一件事。進縣衙的當天晚上,她就被縣官韓乾淨利索地辦掉了。從縣官韓那裡傳出的消息和女地包天事後流露出的表情看,事情辦得很好,兩情相洽洽。因為女兔唇在事情之前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事後倒變得和藹可親,有了心靈美。為了這個,直到如今,縣官韓還在嘲笑小麻子:看看,水平還是不一樣吧?你鼓搗女兔唇幾天,給社會造就了一個浮躁的不安定分子,我卻把一個原來對社會咬牙切齒的人,變成一個溫柔善良足不出戶笑不露齒的沉浸在往事回憶中的窈窕淑女。什麼是水平呢?這就是水平。現在的小麻子,看過去的貴族還開這種玩笑,不懂事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道理,不知道自己現在在麗麗瑪蓮大酒店是如何對待姐姐們的,還在拿一個鄉下人的標準去解釋和說明過去的世界,不禁也感到好笑。但這種事情兩句三句話如何解釋得清?讓他錯誤地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于國于民於今天,也沒有什麼壞處,於是不再解釋,一笑了之。可憐的,百年之前的縣官韓果然上了小麻子的當,把小麻子的微笑,當成了一種默認。後來為此吃了大虧,到了世界上吊和清算日,過去這點吹噓的資本也和「二指」連在了一起,糊裡胡塗成了一種罪行,死到臨頭還沒有醒過悶兒來,這是後話,暫且不提。但這並不影響當初女地包天被他改造成了一個淑女。這又是老韓始料不及的歷史貢獻。在我們這個千瘡百孔的故鄉,就像三月不聞肉味一樣,淑女也多年不見了。女地包天一到會場,就成了出席今天這個座談會的唯一淑女,成了會中熠熠生輝的美和善的化身。這對小劉兒也有好處。在一個長篇巨制中,如果連一個美的化身都找不到,不是也會使一些善良的同胞和非同胞們感到失望嗎?世界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你對世界就沒有一點發現嗎?我有發現,我有智能──老韓無意之中幫了小劉兒的忙,小劉兒又恬不知恥地把這個發現當成了自己的發現,女地包天不就是一個嗎?她就是我們故鄉美麗而羞澀還有一點天真的少女。會前女地包天還嬌滴滴地說,這樣的會我還參加嗎?別把我污染了,別把我帶壞了。村長豬蛋又做了許多解釋工作,說別看你天真,你也代表一方面人呢,你不去參加會議就缺了一方面軍,就顯得沒有代表性和很不完善和很不民主呢。西方又要輿論我們啦。看自己這麼重要,女地包天才抬起毛毛眼說,豬大叔,既然你這麼鼓勵我,我也不能給臉不要臉,故意在那裡擺譜子,那就膚淺了不是?本來我身上大有不勝,正好那個這兩天也來了,但為了我們的事業,我還是克服一下困難去吧;下邊多墊兩層紙就是了;不過我可知道的不多,什麼同性不同性,一聽到性我就臉紅;到會上該我說的我說,不該一個大閨女說的話,到時候你們可別逼我。豬蛋忙點頭,說只要你能到場,就是全國人民的福氣,哪裡還敢指望你發言和做指示呢。於是,女地包天移動三寸金蓮,用面紗半遮著面,羞羞答答地來了。坐在會議桌前,果然一言不發,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抬眼看任何人。不是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那種。那種人在女地包天面前,顯得多麼地膚淺。 老呂伯奢鬼魂。歷史上曹成的朋友。因為誤會被曹成所殺。據老呂說,所殺是誤會,所殺的原因也是誤會呵;這段歷史是誤會中的誤會,這樁冤案是冤案中的冤案。現在捲土重來,想借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浪潮,將兩次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最終希望的結果並不是只抓住兇手老曹就完了;如果是那樣,就和普通的報仇血恨沒什麼區別了,就把這次事件的意義降低了;我老呂不是一個錙銖必較的人,我老呂不是一個受不得個人委屈的人;我這次將靈魂重新飄回故土的目的,除了抓住兇手──當然兇手也不能讓他逍遙法外,還是為了對歷史和故鄉負責,為了這樣的悲劇不再在故鄉的土地上重演。既然是這樣,我就不單要追究老曹的責任,接著還要往下追──我說句大膽的話,再往下追,故鄉也逃脫不了干係呢。為什麼這塊土地上會上演這種悲劇呢?為什麼這塊土地上會出現老曹這樣的人呢?僅僅是歷史的偶然嗎?如果這樣判定,因為一時懶惰而不去尋找它更深層次的原因,我想這種悲劇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歷史上重演。這樣下去了不得呢朋友們。我們還不該因此引起警惕和防患於未然嗎?既然是這樣,我建議我們在這次討論會上,首要的議題,就是討論我這個歷史的悲劇及它所產生的原因。弄懂了這個,就弄懂了其它。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道路就暢通了。思想就解放了。人民就安居樂業了。在安定的情況下,搞什麼不成呢?沒有一個安定的環境,別說是搞同性關係,就是不搞同性關係,我們規規矩矩地搞異性關係,恐怕也搞不到哪裡去。過去我是異類,你們和老曹一起把我謀殺了,我離開了故鄉和人們,你們清靜了──我可以保證你們的清靜,但你們幸福嗎?你們不幸福的原因並不是你們不想幸福或是你們沒有做這方面的努力,你們一切都做了,但你們還是在痛苦的泥濘中掙扎。為什麼呢?就是思想的討論沒有展開,理論的先導沒有確立,你們每個人心中都潛存著心理障礙和愧對歷史的感覺。你們嘴上不承認,但你們心中有負擔──兇手比被謀殺者的思想負擔,往往還要大許多呢──我是來解放自己嗎?不,我首先是來解放你們。我是來替同胞卸包袱了。先天下人之憂而憂,後天下人之樂而樂。為了大家,我個人受點委屈沒有什麼。但話說回來,如果大家不拿我的委屈當回事,這個大家到底值不值得我去為他們受難,值不值得為他們充當思想和實踐的先驅,就值得歷史和先人們反思了。在一個溫暖的春天裡,風吹著我們的面龐,我們把一個搞同性關係的先驅給殺掉了;直到殺掉,我們還不知他是我們的先驅,還以為殺了一個異端,殺得好,殺得對;又用饅頭蘸著他的人血,去醫治我們的癆病。這是多大的悲劇呀。為什麼不能注射青黴素呢?為什麼就要吃他的人血呢?今天我們要搞同性關係了,以為是一場革命,是一種時髦,但我們忘記了曾經為此奮鬥過的我們的先人。我們就這樣忘本和忘記歷史嗎?我們是一群背叛和叛徒的後代嗎?但這還不是這場誤會和悲劇最可悲的地方。最可悲的地方還在於,我是一個實驗的先驅,我是一個同性關係者的鼻祖,但直到今天,大家對於這一點,還沒有一個統一的認識和固定的說法呢。直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一個名份呢。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我可憐就可憐在這個地方。我的死因還不明呢。只有首先將我的死因平反,才能談得上其它。我腳下的路還很長。我只是剛剛發過宣言,萬里長征剛剛走出了第一步。我在故鄉的土地上感到累。剛才有記者問我踏上故鄉土地的感受,我的感覺就是:激動而又悲涼,希望和失望並存。我要看這次座談會開得怎麼樣,如果開得好,能一條條一個一個步驟解決我的問題,能打開我亂麻一樣的誤會的謎團,當然首先是將曹成就地正法,然後承認我的鼻祖地位──既然承認我的鼻祖地位,今後同性關係者的運動如何發展,包括誰和誰配對,誰和誰解散,誰和誰重新組合,都要聽我的。而且我對所有的同性關係者,都享有初夜權。如果是這樣,我就接受你們;否則我就一不做,二不體,要大鬧這次會議──連同性關係者鼻祖的問題都不能解決,同性關係者的徒子徒孫還回這個故鄉幹什麼?抱著這種思想,會議桌前的老呂,就顯得怒氣衝衝和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好象歷史、故鄉和我們大家都欠他許多。他既然擺出這種姿態,我們看著他,還真有些心虛。就好象幾個朋友在一起,突然有一個朋友不高興──剛才還好好的,跟我們有說有笑,現在一言不發,用報紙遮住了陰沉的臉,我們也感到心虛一樣。好象他的不高興,是我們引起的一樣。我們想拼命找詞,逗他高興,能將損失給找補回來。老呂看我們心虛,更加自然地雙臂抱肩,傲視群雄。連會議主席豬蛋都有些氣餒和不自然,故意指著老呂臉前的汽水說:喝汽水老呂,如果喝不慣我們檻外人喝的這個,你也告訴我,我讓小路去給你拿你們鬼魂常喝的符水。老呂從報紙後微微揚起了臉,對我們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令我們更加誠惶誠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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