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八四


  女兔唇村民。兔唇,露齒,村裡的風流娘們之一。歷史上曾參加過大王小麻子的選美。本來她難以當選,後因驢家狗家鷸蚌相爭打出了狗腦子,他們兔家漁翁得利,竟給選上了。但選上以後,好景不長,夫君小麻子就被太后柿餅臉姑娘給捉住了;一聲令下,小麻子就被劊子手袁哨和幫兇小劉兒給正了法,腦袋生生給劈下來一半──這也是袁哨在歷史上留下的一大遺憾:我怎麼只劈下來一半呢?應該像削蘿蔔一樣削一個完整的;老袁家做活,是沒有這個先例的。接著就把這段沒劈好的責任怪到我頭上──因為我的下手沒有打好。他是師傅,我是徒弟,我能說什麼?小麻子直到現在,還有沒事愛將頭耷拉在一邊的習慣。一次小麻子和袁哨碰到,在一起開玩笑,小麻子就對身邊的姐姐們說,他的這個毛病,就怪這個袁哨,歷史上做事不周正,給人留下後遺症。袁哨不好意思地笑了,恰好我也在旁邊的水坑前玩尿泥,袁哨接著就轉指著我說,還是怪這個小屁孩,當時他端接人頭的盤子「匡啷」掉到地上,嚇了我一跳,接著紅綢子大刀就偏了,劈了一半。我當時也就五六歲吧,赤身裸體,一身的泥,看他們在遠處說話,就將一隻泥手伸到嘴裡,站在那裡傻笑。女兔唇與小麻子,在一起睡過三個晚上──接著大軍就到了;這三個晚上,據小麻子和他的馬弁小蛤蟆說,兩人根本沒找到什麼樂子──在沒找到樂子的情況下,女兔唇就成了村中的寡婦。既然是這樣,女兔唇就對世界百思不得其解,沒有什麼樂子嘛,我作為前輩已經實踐過了,為什麼這麼多人還前赴後繼地跑到那裡集中呢?更令她憤憤不平的是,既然兩個人沒有找到樂趣,怎麼現在已經不是他夫君的小麻子,還這麼日日夜夜地在追逐一些女孩子呢?他是一撇下我就在別人身上找到樂子證明毛病出在我身上呢,還是他在以苦為樂,故意這麼折磨自己的神經呢?這也是後現代的一種呢。我的夫君,雖然你現在花天酒地,樂不思蜀,反認他鄉是故鄉,但在我心中,還是沒有忘記你在那三個夜晚的追求和追求之中的痛苦。從這一點出發,女兔唇倒對現在同性關係者有深刻的理解和同情,同意他們現在回故鄉。她說,同性關係者為什麼搞同性關係呢?就是因為男女在一起沒有什麼樂趣嘛;男女之間沒什麼樂子,於是就出現了男男和女女,就是這麼簡單。沒想到她這個出於一廂情願的理論,倒是深得同性關係宣傳部門的歡迎。說女兔唇大嬸到底是老精靈,什麼事情一說出來就既通俗易懂又切中要害,比我們深刻製造的宣傳詞好多了;我們的宣傳詞就照大嬸說的改吧──如此一改,倒是比過去文謅謅和乾巴巴的口號更能喚起民眾呢,更能使一個高雅的運動普及化呢。於是之後同性關係者在廣告牌上書寫標語,就出現了這麼一句話:幹嘛夜夜痛苦?不如去搞同性。出於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同性關係者還付給女兔唇250美元的創意費。現在女兔唇從在會議桌前,塗著口紅,穿著貂皮大衣,口裡吐著煙圈,一副對世界了如指掌的樣子。女兔唇在吸煙的時候,右手還露出一根長長的竹指甲,這指甲是幹什麼用的呢?剛才在場子外邊,一些記者也提到這個問題。女兔唇倒也大言不漸地說,她已用這竹指甲,挖死了十個對他不懷好意的男人。記者們聽了,都面目改色,男記者一哄而散,只留下一些女記者。這些女記者又向她提了許多問題,把她奉為女權主義的先驅。女兔唇這時仰著唇,哈哈大笑,說我當時挖他們的時候,也就是覺得解氣,我這裡沒什麼樂趣,你們還強迫我幹什麼?這不是找死嗎?──他們還以為姑奶奶是給他們說著玩的,甚至是故意挑他們的興呢──哪一個女人有上來就脫褲子的,不都是扭扭捏捏,非讓別人把他們的褲子給脫下來?他們也把我當成了這樣的人。我要讓他們知道我是從來不開玩笑的,我說挖死你們,就挖死你們;當時我也就是一時感情衝動,還沒有上升到理論的高度,說是要搞女權。如果搞女權就是挖死男人,那我覺得也太容易了,世界上不要許多女權,有我一個就夠了。大家覺得她說話憨厚可愛,雖然她挖死了幾個人,大家還是哈哈大笑地給她鼓了掌。有時你憨厚可愛,在世界上也顯得獨樹一幟哩。殺人都顯得輕鬆。這時又有人提出她第二個丈夫牛根的處境。女兔唇又哈哈大笑。說,這個丈夫也不例外,也被我挖死了;看看,現在變成了我腳下的一隻卷毛狗。接著還抖了抖狗脖子上的鐵鍊子。腳下的狗,馬上就「汪汪」叫了兩聲。女記者們看著那狗,都哈哈大笑,我看了卻有些辛酸。因為這個牛根,生前是人的時候,卻和我是好朋友呢。

  牛根鬼魂。生前是村民,現在是人腳下的一隻狗。由於是狗,在會議室裡沒有座位,只好臥在桌下,臥在他的主人女兔唇的腳邊;輪到他發言的時候,臨時將身子直起來,把前爪搭在桌沿上,「汪汪」地叫上一陣,再急忙將身子縮回去。當然,他在發言之前,不但要請示會議主持人,在請示會議主持人之前,還要先請示主人。所以他的狗權相對於我們的人權來說,在世界上更要多一層障礙。在尋常的日子裡,在太陽比較溫暖人的心情又比較好的情況下,已經是狗的牛根在主人出門又不帶他的時候,常常鑽出門洞跑到我這裡來聊天。有時聊著聊著,他就長歎一聲,說:我過去是人的時候,我就覺得我不是人;誰知現在成了狗,我才知道就是那不是人的日子,也比做狗強上百倍了。你們現在受了丁點委屈,就鬧人權,那麼我們狗該怎麼辦呢?看看我脖子上的鏈子,這是什麼時代的標誌?這是奴隸社會井田制時代的產物。你是我朋友,對我念舊情──謝謝你小劉兒,才這麼平心靜氣地跟我說話;如果不是朋友呢?你們就滿街筒子攆我們,攆得雞飛狗跳;我們戀愛發生關係的時候,你們還用棍子從中間抬我們。說著說著,狗就潸然淚下。我在旁邊也為朋友嗟歎不已。但往往到了這時候,狗又「噗嚏」笑了,說,不過話又說回來,當狗也有當狗的好處,沒有那麼多牽涉;過去我當人的時候,女兔唇常讓我半夜學狗叫,弄得我聲嘶力竭,痛不欲生;現在我當了狗,女兔唇卻沒讓我學過人叫。什麼是解脫呢?這就是最大的解脫了。當人能好好當人,當狗能好好當狗,就是人生和狗生最大的滿足了。雖然狗不如人,但有時候人也不如狗呢。人我是一矬人,但在狗裡,我卻是一頭有思想的狗呢。不然也不會在我成為狗之後,一個文學大腕的人,還和我是好朋友,在陽光明媚的春光裡和我坐在這裡閒扯篇。你說是不是小劉兒?我忙點點頭。他滿意地說,這對你也許沒什麼,也就是在無聊的時候與狗同樂,但在我就不一樣了;我可以回去給狗們起碼是搞文學的狗們吹上半天呢;這對我在狗的群體和社會中的地位,會起到潛移默化的穩固的作用呢。你是在無意之中幫我呢。接著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這一眼看得我心裡倒有些辛酸。我想起了牛根是人的時候,他還沒有娶女兔唇沒有受她迫害的時候,他是一個多麼溫順的牛啊。在我小的時候,他牽著我的小手,走在故鄉的河邊。春天的風吹在他和我的臉上,掀著我們的衣襟;我們在河邊默默地走著,我們心中有許多湧動的情感呢,我們內心有許多隱秘呢。我們想對世界說些什麼,但我們又不知該怎麼說,只是相對著漸愧地一笑。誰沒有這種沒接觸女人之前的難言和騷動呢?當我僅僅因為年齡關係和這個世界還不成比例的時候,在我被成年人看起來還無足輕重的少年時代,唯有你,我的牛根大哥,和我平等地拉著手,走在溫暖的河邊。牛根大哥,這種少年時代的情景,永生永世記在我的心中。我覺得是恍惚是昨日,沒想到你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十來年了。你的兒女都長大了。大家議論起你家,也開始議論起你的兒女,他們成了話題的主角,而你隨著時間連話題都消失了。我為什麼在這裡寫字呢?就是為了你及和你相同的其它一些我所懷念的所愛或者所恨的人。這裡沒有中間地帶。後來你嫁給了女兔唇。很快,我再見到你,你就有些口吃和衰老了,赤著上身,兩眼發癡,背著草筐在河邊走,見了我都不認識了。頭髮也雪白了。你被一個人,就戕害到這種程度嗎?牛根大哥,你在這世界上吃苦了。你就是變成了一條狗,你也是我的好朋友。誰來阻擋這生靈的界線,我就跟他沒完。我撫一撫你的毛,我捋一捋你的尾巴;我松一松你的鐵鍊子,我緊一緊你的蹄甲。牛根大哥,在今天的會議上,你少說話多喝汽水;自助餐上你多吃菜少吃饃。我從桌子下邊悄悄看了他一眼,他也善意地向我搖了搖尾巴。此時此刻,我們倆就一塊脫離了會議,又到了河邊。我在河邊走,他搖著尾巴在後邊跟著。這時我知道,他拉著我的手走在故鄉河邊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已經長大了,他已經衰老了。歲月的流失,已經把我們的心長長地分開了。當我還是人的時候,牛根大哥就真的成為狗了。我從今往後見到狗,別人在那裡打狗戀愛,我袖手旁觀,不跟著別人下手,就是對牛根大哥最好的紀念了。牛根哥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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