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八三


  郭老三鬼魂。前村民。生前是一個光棍。死後力圖將自己的一生打扮得光彩照人。世界上什麼最光彩和使人感動?那就是悲劇了。於是他將自己無聊的一生,重新按悲劇排過一遍。什麼是悲劇呢?就是把有價值的、崇高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可郭老三的一輩子哪裡能找出崇高和有價值的東西供人毀滅呢?剩下的也只能靠編造、篡改和胡攪蠻纏了。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呀,像燕子銜泥一樣,郭老三一趟趟滿頭大汗地飛來飛去,將一嘴嘴泥點貼到窩上,將一片片謊言和金葉貼到自己身上,最後謊言的窩竟也被他搭成了,價值和崇高集於一身──一身金燦燦的價值供你毀滅,一身如花似玉的細肉供你摧殘。這時的郭老三也是假戲真做,欲哭無淚了。他的感情還有了真投入。他的魂靈也在我們村莊裡獨往獨來、自成一派和自由飄蕩了。這時倒讓我們哭笑不得和左右為難了。我們是尊重真實的歷史呢還是相信虛假的現實呢?照俺姥娘的話說,不就是我那不爭氣的三叔嗎?虧他還有臉說出來,他生前是一個混不上媳婦的老光棍,愛往寡婦院裡扔死貓──你可以去調查沈姓小寡婦嘛,看她院裡積了多少死貓?實在解決不了問題,就偷偷摸摸夜裡拿著咱家的一頭母牛出火。半夜咱家裡常有淒慘的牛的「哞──」的叫聲。最後弄得那頭牛見到老三就發抖。最後這頭牛就生生被老三給迫害死了。咱是窮苦人家,有一頭牛是容易的嗎?但老三不管這個。後來牛死了,老三也死了,大家那個舒暢的感覺,就像歡慶勝利和獲得解放一樣。我們今後可該過一段踏實、放心和夜裡沒有牛叫聲的生活了。我們可該睡一個安穩覺了。這是俺姥娘的話。但到了郭老三嘴裡,事情就不一樣了。郭老三把自己過去的無意行為,現在搖身一變,當成了關係解放方面的先驅、先例、先鋒和後現代。他把自己當成了回故鄉的同性關係者之鼻祖甚至他連同性關係者也看不起,只是自己的生靈關係大軍還沒有回故鄉,才百般無奈地借用一下這些同性關係者。借著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熱潮,也將自己改頭換面當作同路人地要捲土重來。剛才在休息室見到那些同性關係者,他故意大大咧咧地上去跟人家「哈羅哈羅」地打招呼,可惜人家都不認識他,楞著眼睛感到奇怪,弄得他有些尷尬。但他也真給鍛煉出來了,對這種尷尬毫不在意,反倒對我們說:「這沒什麼可以幸災樂禍的,蛤蟆還不認識蝌蚪呢。」又開始跑到會議室忙活,誇張地用自己的牙幫助服務員開汽水瓶子,然後隔著桌子遞來遞去。等會議一開始,他正襟危坐地擺在那裡,一副等著別人給他追認烈士的表情。當然老人家心裡還是有些發虛,同性關係者對他不相識,故鄉的人對他的生前又了如指掌,誰知道能不能拿這編造的事蹟混過去呢?心裡真是沒有特別大的把握。這時他又覺得同性關係者選擇的故鄉也出了問題,怎麼就偏偏選擇了真正和真心所以就容易暴露真相的故鄉呢?怎麼就不能四海為家、反以他鄉為故鄉呢?當然如果是那樣的話,他的鬼魂能不能跑到別的故鄉去,別的故鄉的惡鬼野魂給不給他簽證、給他簽證他買得起買不起機票,都是問題。既然這樣,我就暫時把這故鄉當作那故鄉吧。就讓自己的目的不純的魂靈在這混亂的故鄉上空飄蕩吧。我畢竟是善良的。郭老三坐在會議桌前想。雖然他也知道這句話對於現實世界的空洞無力。這時他倒尷尬和虛弱地看了我一眼。還是他的重外甥跟他一樣善良呀,他交換眼神找對了人──我在回報的眼神中,給了他一絲鼓勵;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他立即又還回來一個感激,還誇張和討好地用一隻眼睛給我打了一個飛眼。這時我歎了一口氣,會議怎麼還不開始呢?人就再介紹不完了?但我這口氣被還沒介紹的人聞見,他們立即大怒。趕著你是被介紹完了,就顯得不耐煩了對不對?不介紹我們,參加會議的人如何知道?我們還怎麼參加會議?再說了,客人還沒有介紹呢,同性關係者一個還沒有出場呢,他們不到場,我們就是現在開會,頂個球用!虧你還是一個文學大腕,只顧自己不顧別人,在關係上也不是一把好手,趁早閉上你的嘴巴,無論對事業還是對你自己,都好多著。主席座位上的豬蛋,這時做得倒真像一個主席,用鉛筆敲了敲汽水瓶,威嚴地說:閉上嘴巴,繼續介紹。我羞愧滿面,趕緊閉上嘴巴。人呢,就繼續往下介紹。我時我爹又畫蛇添足地站了出來,走到豬蛋身邊。趴到豬蛋耳朵上說:這孩子就是這樣,人一多他就瘋,他再不合適你告訴我,我立馬扇他。倒是人們對他的多此一舉表現出了不滿,「嗡嗡」一陣議論;豬蛋也對他皺了皺眉。使他老人家也感到有些尷尬。這真是:有福人有福還聚福,尷尬人偏遇尷尬事。

  劉全玉俺姥爺,歐洲教授。沒穿西服,倒穿著休閒裝。一頭不多的銀絲,筆挺地向後梳著。臉上戴著一架寬大的金絲眼鏡。他來故鄉參加座談會,沒有到俺家停留,也沒有提出見俺姥娘。不像有些發達國家的總統,一到一些不如他們的國家,就提出會見一些持不同政見者。劉全玉沒這麼做,輕車簡從;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當然,他也沒像一些膚淺的海外華人一樣,見一親人給一紅包。我們才是冤呢,白是他的親戚,一個紅包也沒有收到。前孬妗對這一點就很不滿,說:俺二大爺上一輩子是個很講骨肉不分金錢也不分的人哪,怎麼一到歐洲去了幾年,就變成這個德性了?我們講男女授受不親,他們講金錢授受不親,看來還得老孬豬蛋他們,到他們那裡鬧一場革命才好。就是不給紅包,你不給活人可以,怎麼連到我墳上燒個紙的興趣也沒有了?過去我生前在街上走,他也常裝作無意地盯著我的大奶看呢。有時還說:侄媳婦,過來讓我抱抱孩子,抱抱咱們的後代,接著趁接我懷裡孩子的功夫,用手背蹭一下我的奶子。事到如今,倒是一點情誼也不講了嗎?他來參加這個會議,他也是同性關係者嗎?到了歐洲,他在這方面也發展了嗎?對於種種議論,劉教授充耳不聞。剛才在會場之外的糞堆前,有些記者特別是歐洲和美洲的記者對這些也很關心,一股腦向他提出了諸如此類的問題,老人家拄著鍍金拐仗,微微一笑,忙而不亂地反問:難道這些問題,跟這次會議有什麼關係嗎?這也是學術問題嗎?如果問我對故鄉的感受和觀感,我在歐洲的課堂上不是已經講過《最後的離別》了嗎?我所有對故鄉的思考、情緒、對世界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都在裡邊了,如果大家對這個問題還繼續感興趣的話,就請去看一下我的講義就是了。據我所知,這本講義並不難找,它已經在世界上發行了一百多種文字,不管是英文本還是中文本,不管是簡體字還是繁體字,無論是大陸版還是臺灣版,都是可以在大學的圖書館找到的,我這裡就不再囉嗦了。能不囉嗦的事,我就不囉嗦;能不說話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我就不說話,這是我的原則。把聰明留到肚子裡多好。他的回答,引起了記者們的鼓掌,說到底是教授,回答問題都顯示出學問、機智和智能。這時歐洲記者和中文記者又為老劉學問的歸屬發生了爭議,歐洲記者說,老劉剛到歐洲的時候,學問還沒有這麼大呢。一切都是到歐洲現學的,白種人和黃種人就是不一樣,這也牽涉到關係問題──其實這個問題,也可以作為這次會議的非正式和非官方的一個自由討論的題目呢。這種說法,大大傷害了中文記者的民族自尊心,說老劉的學問怎麼能說是到歐洲學的呢?你到我們中國隨便找一個五歲孩童,都可以回答出這樣的水平;我們把老劉輸送到歐洲去,純粹是為了提高你們的民族素質和文化水平,為了提高你們回答和辯論問題的學問和智能,我們是發揚了國際主義精神呢!過去老劉在我們這裡是什麼?就是一個普通村民;為什麼一到了歐洲,就成了你們的教授呢?你們就把奉為上賓和大師了呢?為什麼他在這裡不顯山不露水,一到你們那裡,就寫出《最後的離別》了呢?如果他在我們中國的課堂上講這個,我們想他也就一個聽眾,那就是他自己;為什麼一到你們那裡,你們別的教授就沒有飯碗了呢?這還不說明問題嗎?如果我們再輸送出幾個,你們就要傾家蕩產了。我們把事情把握在這個分寸,是對你們客氣,你們如果再花馬掉嘴給我們說東道西,指南打北,我們不行就給你們輸出幾個記者,恐怕下次來參加會議的,就不是你們了吧?倒說得歐洲記者臉紅耳赤,默默無言。這也算給民族爭了光。劉全玉這次回來,雖然沒有給親人帶來什麼,但是給民族帶回來一些榮譽。如果我們從講大道理不講小道理當大道理和小道理發生衝突的時候我們要服從大道理的角度出發,從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的角度講,我們也只能平心靜氣地對待現在高雅而不理人的劉全玉了。劉全玉坐在會議室,也是兩眼高看天花板,不理眾人,只是用胡梳梳著自己唯一還保留著民族氣節和故鄉風味的山羊鬍子。他不理我們,我們還真不敢主動上去與他搭訕。誰知道他這些年是個什麼變化呢?誰知道他的水有多深多淺呢?對於已知的東西,無論深淺,我們都看不起;對於未知的東西,無論深淺,我們都充滿著畏懼。我們還是由他去吧。我也該回家勸一勸俺姥娘了──不要在那天哭天抹淚和黯然神傷了,他已經是非他而我們還是我們,就是現在生把你們撮合在一起來一個夫妻重逢,剩下的也只有痛苦的堵塞而沒有重逢的欣喜了。姥娘,我們放下他也罷。從今往後,也就是咱們娘倆兒個相依為命了。我們唯一還敢跟他在一個會議室對坐、敢跟他共同討論一個世界上的問題,也就是看到他還保留著永遠不變的山羊鬍子;就像還保留著他過去的膚色一樣。這也可以看出他並不是一個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的人呢。他還是有鄉情鄉音的。這山羊鬍子,就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的明證。有了這一點,我們就對世界放心和大膽多了。可等後來我跟老劉混熟了,老劉也放下他矜持和教授的架子了,我們可以一塊喝酒和打麻將了,可以稱兄道弟和面紅耳赤了,一次我們在塞納河旁散步,我見他老人家無事又掏出胡梳梳胡,看著這山羊胡,我想起了多年之前在故鄉開過的那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座談會,我舊事重提,問他老哥這山羊胡一直留著是什麼意思,是思念故鄉和童年情結的持續嗎?沒想到劉老哥「噗嚏」一聲笑了,說這是哪跟哪兒呀,你們別在那裡自作多情了;我這山羊鬍子留著,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純粹是因為歐洲的女孩子看到東方的這個,覺得特別性感罷了。聽了他的話,我半天愕然。對多年前的一段人生經歷,又感到它有些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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