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 |
八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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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村丁村丁。他家祖上民國初年移民到俺村。那時俺村的村長是俺姥爺他爹。小路的祖上就跟俺姥爺他爹當村丁。村裡繳田賦時他調著屁股推著獨輪車,俺姥爺他爹拿著草帽在一旁走著扇風;土路上俺姥爺他爹問:累嗎小路?老路一邊頭上冒著密密麻麻的汗,一邊掙著脖子說:不累不累,一車糧食,可不能說累,村裡斷案時,他先從原告被告家裡各斂幾斤白麵,到村西土廟裡,給俺姥爺他爹烙熱餅,等俺姥爺他爹吃了熱餅再說理。斷出案子,該打打,該罰罰,由老路去執行,弄得老路也很威風。 村裡開會時,他敲著大鑼從村裡穿過,嘴裡喊著:開會了,開會了,耳朵裡塞毛驢了,讓爺敲來敲去地喊!最後俺姥爺他爹去世,村丁也去世,臨死之前,老路村丁將他的兒女叫到床前,說:承蒙小劉兒家祖上看得起,我們一個外來戶,讓我們當村丁;一開始我不知道,後來當著當著就知道了,這個村丁也不可小覷呢!放到村裡是村丁,放到一個國家,就是總統的大秘書呢。總統的一切思想,都要從這裡傳出來,你還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嗎?你還不可以忙裡偷閒塞些自己的思想進去嗎?在他搞女人的時候,你不就可以忙裡偷閒地搞個丫環嗎?說著說著,老路就瞪了眼睛,說不出話來;但還不咽氣,用手頑固地指著他家後牆上的一個老鼠洞。家人們把老鼠洞打開,一股黑氣從裡面飛出來,接著變成了五彩繽紛的思想和貨色、陰謀和詭計、洪水和猛獸,還有幾個妖裡妖氣的女人的精靈。它們都在隨著音樂活靈活現的跳舞。這時家人們明白,原來就是它們,幾十年在統治著俺的村莊,迷惑著俺姥爺他爹和老路,倒是和俺姥爺他爹和老路毫無關係了。但它們都貼著俺姥爺他爹和老路的標簽。在這些標簽中,哪些屬俺姥爺他爹,哪些屬老路,像一團亂麻一樣,早已混淆不清。家人們看著老路僵化的指頭,大哭一場。這時也就堅定了祖祖輩輩當村丁的信念。 於是一口氣當了百十年。村裡村長變幻不定,倒是村丁都是固定的。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鐵打的小路流水的村長。一次歐洲教授劉全玉戴著金絲眼鏡,回來考察了小路和村長的關係,倒是對這個大加讚賞,說別看這個小路,這次搞得倒是很有些自由和民主的味道呢。你看我現在家鄉那些總統,他是流水,而國家的服務人員就是鐵盤;雖然當初小路家祖上搞這個純粹出於自私,但他卑鄙的動機,竟也達到了高尚的目的。誰說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太絕對了吧?卑鄙也是可以達成高尚的。這不就是一個例子?雖然他學我家鄉的樣子就像一塊肉在大熱天放得時間過長有些走味,但我問一句,它總比沒有肉要好吧?至於他忙裡偷閒塞進去一些私貨和搞了一些丫環,就好象生孩子必然有血污一樣,這也是難免的。如果計較起這個,歷史上沒有哪一個偉人能夠站得住腳。教授這麼一講,小路家的村丁地位。在村裡就更加合法和理論化了,就更加鐵盤和不流水化了。 誰敢反對他們呢?你是要破壞民主和自由嗎?新換一個人,他還真不會推獨輪車、烙餅和打鑼,在主人偷女人的時候,他到隔壁的房間偷這個女人的丫環。如今的小路,也就這樣跟上了豬蛋。小路長得尖腦殼,瘦長,剛接替他死去的爹當上村丁時很委瑣,見人先笑,說:您是前輩呀,您得常來呀。打鑼聲音很小,餅子烙得很小。但當著當著,就和他爹他爺爺一樣,敞著懷,可著大鑼在街上扇,餅子烙得像女人的大褲腰。這時常說的一句話是:世界上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也就是上來下去,出來進去。 單看這話,我們就知道他進步了。漸漸小路連村長豬蛋也有些不放在眼裡。村裡開會,村長在臺上講話,他也在台下提著鑼插言插語。大家有議論,豬蛋對這個也很膩歪,但他的插言插語有時對自己又有提醒作用──到底是村長沒有村丁當得熟練哪,你說雞蛋,他可以當場給你提溜一隻小雞;你說女人,他可以當場給你指一個丫環,豬蛋也是可氣而不可言。在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座談會問題上,豬蛋和小路也鬧得不大愉快──在會場的正常座位之外,村裡又加印了一批站票,這批站票該歸誰管理,村長親自掌握還是下放給村丁,誰來收諸如小劉兒的款子,兩人有些矛盾。豬蛋賭氣說,今天開會我一個人主持,你就不要插言插語了;今天不比往常,今天有外賓,你插言插語的,讓人家看到倒好象我當不了這個村長和會議主持人一樣。 但小路噘著嘴不高興,說這樣的會議也算是大腕雲集,這樣的機會也算是千載難逢,只許你表現,不許我表現,這符合日常的真實嗎?日常我可以插言插語,到了關鍵時候把我抹掉,當秘書的命運就這麼可悲和悲慘嗎?這符合自由和民主的原則嗎?這符合村長和村丁之間的既定關係嗎?當初俺家祖上把村丁一輩輩傳下來,到了我手裡,就這樣讓我把原則和祖宗的遺訓給糟蹋和歪曲了嗎?不讓我插言,還不讓我發言了嗎?我不作為你的插言,我作為自己的獨立發言,這下你可管不著了吧?你以為我願意在你屁股後煽風點火呢?那也是沒辦法;現在我聽到你不讓我插言,我心裡高興著呢,我可獲得解放了,我可有自己的獨立人格了;你既然這麼安排,我在這次會議上的身份,可就不是一個村丁而是一個會議代表了。我不是列席而是出席了。 我舉起的一隻手臂,也算一票,我也得珍惜這個權利才是。你以不讓我插言為始,到我因禍得福成了正式代表而終;這就是歷史發展的邏輯。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最終的勝利者是誰呢?我要發一個新聞通稿呢。村丁小路,也成了這次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理論研討會的正式代表,還不是一條新聞嗎?別人看起來,還以為我是開你的後門沾你的光當上的呢,還以為你在以權謀私,安插自己的親信呢;豈不知情況恰恰相反,不是你對我的恩賜,而是我小路到了這個份上,想壓也壓不住,是我自己鬥爭的結果。小路說了一番話,弄得沒有文化的豬蛋張口結舌。由於兩個人鬧翻了,使我們的村子混亂了幾天;到處有人發言,到處有人搞男女關係,一切都沒人管了,沒人斷官司了──因為沒有人烙餅,還怎麼斷官司呢?所以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之時,正是我們故鄉無法無天之日。他們倒來的恰如其分和適得其時。打穀場上直升飛機那場風波,由於沒有小路在場,豬蛋就處理得一塌糊塗。 差點沒讓聯合部隊對我們故鄉亂箭齊發;我們可以想想,如果當時發了,我們就成了一片焦土,哪裡還有幸福的今天呢?我們哪裡還能坐在這裡心平氣和地開會、喝汽水和等待會議後的自助餐呢?打穀場事件之後,豬蛋果然有點氣餒,對小路客氣許多,想將過去的尷尬局面重新扳回來,路上遇見小路,小路不與他說話,他倒主動上前去跟小路搭訕。小路一時在村中名聲大噪。現在坐在會議桌前,也是一副洋洋自得、舍我其誰的樣子。在那裡對主方和客方左顧右盼,指指點點。對故鄉進來的人,他一個不理;別人對他點頭,他也不理別人;只是見到外賓進場,才揚起手「哈羅「一聲,弄得我們疑神疑鬼,很受壓抑。倒是在內賓的我進場的時候,我對小路揚起了手,他倒對我格外點了一下頭,使我受寵若驚;接著他又對我招了招手,我就在眾人的目光下,走到了他面前;潛意識中的虛榮心,也使我的尾巴翹了起來,人人可以看得見;這也是樂極生悲,成為我接著在搶座位時和白石頭打架的力量來源和心理支撐點。 酒壯矬人膽,虛榮心也壯矬人膽呢。小路把我招呼過去幹什麼?原來是為了說豬蛋壞話。說豬蛋這人真黑,倒給你一張站票,到底要了你多少錢?你如果找我,我就不會這樣。雖然我對豬蛋也沒什麼好印象,但對小路這樣背後說人壞話,也有些看不上;何況這一切並不是豬蛋首先造成的,罪魁禍首還是我爹;現在你給我說這些幹什麼?等我真不找豬蛋而去找你的時候,你在黑市上倒賣黑票的黑價,說不定比豬蛋還要高呢。但他的竊竊私語,畢竟又說到了我心上;同時人家又是在對眾人不理的情況下,單獨把我擇出來關心我,我還是感激涕零地點了點頭,說:豬蛋就那樣,誰還不知道他?小路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等會你瞧好吧,不跟他丫挺的扯在一起,我心裡高興得很。我準備了一個長篇發言,一會讓它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我說,我相信這一點。這才能脫身,去搶我的座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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