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七四


  知道我離開故鄉的那天早晨嗎?問問你姥娘去,當時她作為一個小姑娘也在場嘛。讓他談一談當時的感受和體會嘛。小姑娘的心緒,往往更加敏感和多愁善感。就好象離別時那敏感的春天一樣。敏感的春天,又好象小姑娘敏感的身體一樣。你讓她說有沒有詩意。那才叫生死離別和感人淚下的電影鏡頭呢。說起電影,我不是看不起我們的影帝瞎鹿,一到離別的時候,他表演的那個做作和重複。當然這也不能怪他,不是每一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早晨和這樣的離別體驗的。房檐上掛滿了白霜。割慈忍受,離邦去裡,瀝泣共訣,抆血相視。他也沒有遇到過好的導演。而在生活中,我本人就是導演。沒有這樣的離別經歷,沒有這樣的導演,別說是搞電影,就是搞世界上的任何一件事情,他還能搞到哪裡去呢?他不來請教我,我也不會主動去告訴他,就讓他這樣錯誤下去吧。能奈我何?你是我重外甥,我才這麼告訴你:我看過你的行文,你的離別寫的,也並不是多麼出色和不可挑剔呢。你能寫好對人的不重視,但不一定能寫好對人的重視和寫得出這麼好的離別。離別對於你們的文學難道是不重要的嗎?離別對於人的忽視也就是更大的重視難道是可有可無的嗎?為什麼我說你只寫劉老孬等人是沒有出息的呢?劉老孬這樣豬狗一樣人,除了給別人帶來離別,他自己能會有什麼深刻的離別?有體驗和沒有體驗,在作品中達到的深度能是一樣嗎?我替你檢查過,你為什麼寫來寫去,總是讓人覺得在作品中缺點什麼呢?原因不在別的地方,原因就在這裡。你過去寫他們給你帶來了什麼好處?除了給他們帶來好處,除了你自己誤入歧途,其它竟成了空白。我希望你的寫作從這篇《故鄉面和花朵》開始,能上一個新的臺階,將過去的毛病給改過來。我再聲明一遍,讓你改過來並不是為了讓你寫我,而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的今後和將來,趕緊問一問你姥爺去吧。他在歐洲常講的一堂課,就是《最後的離別》。雖然他在那裡講來講去並不是為了事實和講課本身,而是為了炫耀他的苦出身,為了炫耀他的個人奮鬥而博得歐洲人的一聲喝彩,為了迎合和媚俗,為了在那裡生根開花而故意說些過去的東方的往事和個人家族史,一句話,是為了他自己而不是為了我們大家,不是為了我而在課堂上講到了我,雖然他也不是只講到我,我在他所敘述的個人家族史中也只占很少一部分,當然你們占的也不多,他長篇大論主要還是講他自己,但我們還得承認,他別的地方也許講得跑了題,加了許多水,下筆千言,離題萬里,但在最後的離別或東方的離別這一段上,講的還是很有藝術感染力:如絲如縷,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每講這一段,就會轟動整個歐洲學術界。本來他的課沒有多少學生要選,但一到這一課,教室的門窗玻璃都被擠碎了。別的教授在這一天就別想上課,誰撞上這天誰倒黴。這成了你姥爺劉全玉的一個保留節目。為什麼他在歐洲還能混下去,沒有別的,靠的就是這一課。一招鮮,吃遍天,就是這個道理。為什麼他這一堂課講得這麼精彩呢?為什麼到了別的課上就黔驢技窮呢?不是老劉在別的課上水平低,敘述起別的往事發生了敘述上的問題,而是他的和你們的,我們家族和別的家族的那些往事的本身,就沒有什麼精彩和可炫耀於人的地方。這不是你姥爺的水平問題,他的水平固然不高,但這裡產生問題的關鍵還是事實本身沒有太多供我們感情過濾和留下情感積澱的酵母。就好象一團豆腐渣,你再在那裡過濾,也過濾不出豆汁來了。而我的這段往事的本身,就是豆汁,就是鮮奶,就是一碗溫甜可口的玫瑰露和蓮子羹,你端起來喝就是了,你端起來喝就是世界上最解渴最使人清醒的醍醐;你在課堂上原封不動地照搬照講,不需要進行任何藝術加工和藝術創造,就是一堂生動感人的令人唏噓的情感教育課和憶苦思甜歌。它是一首詩,它是一碗酒,它是清純的一汪湖水,它是還沒受人玷污的一個少女,怎麼能不感人呢?怎麼能會不引起轟動呢?說起來你姥爺應該感謝我,他在歐洲的飯碗這麼牢固,混了這麼多年還沒有被炒魷魚,倒是在學術界還混出些個名堂,有了一席之地,成了往事敘述方面的專家,如果沒有我的這段往事給他支撐著,他今天最好的結局,也就是在那個意大利人的比薩餅店或日本人開的湯麵館裡刷盤子或是喃喃自語呢。當然,由於一個人的存在,給這個社會的人,他的親人和身邊的人帶來了些好處和益處,這些利益有些是有形的,有些是無形的,這也很正常;看到你們一個個都因為我混好了,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牲口和小老婆,我就是在地獄裡也高興,也可以含笑九泉了。劉全玉,當你的教授去吧。不要問它是怎麼來的和怎麼穩固下去的。這是我的態度和大家風度。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的這種態度和風度,卻反過來被人利用了,被人倒打一耙,一切地盤全被人占去了,到頭來倒是給我弄得沒有立腳之地。他們把我的態度和風度,當成了軟弱可欺。劉全玉說,這段離別的經歷,不是我郭老三的,也不是我們家族中其它人的,竟是他劉全玉自己的。當然一開始他還說得含糊一些,說得沒有底氣一些,說是家族中某一個人的,後來說著說著說滑了嘴,幾年之後,就變成他自己的了。他把歷史的往事和今天的轟動,漸漸都集於一身。你說他沒有手段,是個傻子,這時還真露出些才能和靈機一動呢。過去他拿我精心策劃的離別去欺世盜名我沒有什麼,後來一聽到他這樣恬不知恥地把貪天之功都歸為已有,我就真有些生氣了。我是要上訴的。我是要打官司的。我是要追究我的名譽權、著作權和肖像權的。當然,這些事情我過去都沒有做──我在過去的暗無天日的歲月裡,也沒有條件做;但現在有條件了,同性關係者要回故鄉了,我有說話和翻案的機會了──這也是我諸多要翻的案、諸多要算的帳中的一款。至於將來怎麼翻和怎麼算,我現在先不說,說也沒有用,一切留待將來去做──我已經胸有成竹,我醞釀了對他的致命的一擊,到時候看我一刀剝了他的畫皮和驢皮,讓他原形畢露,把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我現在只給你說那段離別是如何感人。我們把劉全玉這個人和這個人所包藏的野心和禍心給剔除掉,單看他是如何敘述這段離別經歷的──我們原封不動地搬過來,不再加任何感情和佐料,你們就可以看到我當時策劃和導演的水平了。當然,就像劉全玉在課堂上把我當成他一樣,你在讀這段文的時候,就把他當成我吧。因為他在敘述當中,用的是第一人稱。我趕緊唯唯,說這個我理解,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世界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無非我們自己胡塗,不明就裡,才在那裡相互區分,豈不知這種區分有多大的意義呢?回首歷史,我們能區分出千千萬萬死鬼們魂靈的不同嗎?我們只是知道在我們前邊,還有數不清的前輩和人罷了。他們整齊或混亂地排著隊伍,漫山遍野地向前走著,一個個耷拉著腦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閻王爺路上沒老少,提著包袱,挎著兒女,推著獨輪車,像1942年咱故鄉的逃難隊伍。看看《溫故一九四二》中是怎麼寫的?──當然,《溫故一九四二》,也是在三舅爺的啟發下寫的──您當時說的是只言詞組,但對作者就有啟發;啟發是博大而精深的,寫出來的,也只是您啟發的一鱗半瓜罷了,和您的本意相比,還是顯得膚淺得多呀──您說呢三舅爺?三舅爺見我說的還有些道理,滿意和欣慰地笑了。這時謙虛地說:也不能為了抬高我自己,就對作者全盤否定,基本和大概的意思,還是寫出來了嘛。接著又嚴肅地提醒我,說你在看下邊這段文字的時候,還得注意劉全玉說話的表情。他坐在哈佛、倫敦、柏林自由和不自由的大學的講臺上時,穿著傳統的中國對襟月藍褂子,掩腰的黑棉褲,下邊紮著褲腳,腳下蹬著一雙圓口布鞋;臉上是回首往事的嚴肅表情,一手夾著馬包肉,一手撚著他的那一撮山羊鬍子;這時的劉全玉,吃了幾天洋飯,竟也變得碧眼紫髯,鶴髮童顏了──他的表情就是我的表情。我點點頭。這時劉全玉就威風八面地站在了我們的面前,站在了我們面前的講臺上。講臺下的掌聲,雷鳴般地響了起來。俺姥爺劉全玉還真是給鍛煉出來了,對這掌聲置若罔聞,顯得不驕不躁,不卑不亢,不溫不火,只是微笑著揚起一隻小手,往下壓了壓我們的掌聲。接著也顯得頗有大家風度,講課之前不先講課,而是從左到右、從前到後地打量我們;打量得我們低下了眼睛,還不講,先喝一口他自帶水杯中的茶(喝茶的習慣,俺姥爺倒一直還保持著),又悠悠然地點上了他的一支馬包肉(吸煙的習慣已經有所改變,由旱煙袋改成了馬包肉),吸一口,吐出來,然後又撚上了他的紫髯,這時才打開課本,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帶著我們一塊回到了他的往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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