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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這一課的題目叫《最後的離別》

  它是歐洲講壇上的最後保留節目

  我一般是不大講起它的

  男兒有淚不輕彈

  只因未到傷心處

  最後的情感就是最後的停留

  最後的停留就要放到最後

  嗚呼

  人非草木

  孰能無情

  理論是灰色的

  生活往事常青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一切都發生在我和我的親人們身上

  虛構早已經過時

  你們跟著我

  才活到了實實在在的過去

  我們的心靈早已虛空和中空

  惟有劉全玉的往事

  是我們最後的實在和依託

  我們上了諾亞方舟

  我們開始了一個新的航程

  但這還不是我們課目的全部

  單是這樣還不完美

  我們不能只有好的內容

  而不講究形式

  我們不能只有好的貨色

  而不講究包裝

  如果是這樣

  我仍是個一般的教授

  我與他們的最大區別

  就是在找到悲傷內容的同時

  還找到了一個敘述悲傷往事的完美形式

  這就使內容和形式達到了統一

  這就使往事出現了一種和諧的美

  當然我也不是唯美主義

  我是為了臉上閃亮的淚珠更加晶瑩

  是為了使嚴肅的表情更加深沉

  這個形式是什麼呢

  它不是散文

  也不是小說

  也不是哲學

  也不是詩

  當然它更不是教授在課堂上一般的羅裡囉嗦和扯閒篇

  我敘述的是東方的往事

  我用的是東方的民歌

  它是信天遊

  它是青海花兒

  它是西北梆子

  它是東南滬劇

  它是戛然間刺破天空的一隻鳥

  它是瞎鹿走街串巷賣藝腳腿上綁的一隻木魚

  它是老太太的裹腳又臭又長

  它是雞在糞堆裡的閒言碎語

  它是延津的一支歌

  它是劉全玉心中一段傷心的往事

  (劉全玉的這段開場白,已經使我們這些聽課的人耳目一新。接著當然又是掌聲如雷。我們都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教授講課,都這麼給我們唱民歌多好。)

  說起那一年

  不由人不辛酸

  農民劉全玉

  (這時三舅爺又在下邊搗我的胳膊,已經使我有點厭煩了。他說:

  「其實是郭老三。」

  俺姥爺這時已經發現學生們中間有人在交頭接耳,「啪」「啪」兩個粉筆頭扔下來,準確無誤和經驗有素地砸在了我和三舅爺的頭上,嚇得我們趕緊把頭縮回來。我責備三舅爺:

  「都是你鬧的。」

  三舅爺說:「他這是心虛,他這是鎮壓!否則怎麼不敢讓人說話?」

  這時學生開始向我們發出噓聲。我臉上一赤一白的,羞于與郭老三待在一起,讓人看著我似乎是他的同謀。但我又不能去向人解釋,因為事情的前前後後,枝枝葉葉,解釋起來只好我自己又開一堂課。我說不得眾人,只好惱怒地向郭老三喊──就像姊妹兩個到了舞場跳舞,都沒人邀請她們,她們在那裡相互惱怒一樣,我喊:「郭老三,你就不能讓人安靜地聽下去嗎?」

  郭老三仍在那裡不知羞恥地說:「那得有一個條件。」

  我問:「什麼條件?」

  他說:「你得把劉全玉聽成郭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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