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七三


  說到這裡,我不禁傷心起來,在那裡大放悲聲。弄得這一幫捉刀殺牛的人,一個個在那裡面面相覷。最後還是你姥娘她爹,也就是我的大哥了,這時站了出來,與我約法三章,才將我放了過去,允許我告別故鄉,他們好安心剝牛。對他們有利的一個建議,反過來又成了他們控制我的一個手段和前提。自己放遂自己,還要得到他們的批准。在我們故鄉裡,你呆下去的結果不是死不活,當你要離鄉而去的時候,也是困難重重,約法三章。當然,這種困難的本身,反過來又增加了背離的魅力,這又是他們始料不及的。牛跟我沒關係了,故鄉跟我沒關係了,我離開了它,誰知它身上又閃射出了霧團一樣的魅力。霧中看花,就像燈下看美人,我離開了你,我又開始想念你,同時我也不能便宜了你。當初你們對我設置的困難和障礙越大,現在的反彈力就越大。這也是我離開故鄉這麼多年為什麼這次又借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浪潮也跟著他們捲土重來的根本原因。平反,翻案,大鬧一通,按說不是我老三幹的事呀。我老三什麼還沒有見過?這樣做的本身,不也是一種庸俗和把自己混同于一個普通老百姓了嗎?它跟當初我告別故鄉的初衷可大不相同和背道相馳呀。告別時他們不理解,捲土重來他們就理解了嗎?不是一場鬧劇嗎?但是我沒有辦法,是霧和雨,雷和電,大地和藍天,小草和鷗鳥,是一股風,是一口氣,把我神使鬼差地給召喚回來了。你還真有些魅力嘛。你是狐狸精嗎?你是馮·大美眼嗎?是你的魅力引起了我們的捲土重來和要將世界翻一個底朝天。我可不是異性關係者,我連同性關係者都不是──我今天這是怎麼了,我還得不時地提醒自己嗎?日子越過越倒轉嗎?也許我就是老了吧。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倒真不願意活在現在了,這樣鬧下去有什麼意思呢?我倒願意活在過去,活在我的回憶中。現在的時間倒是離我越來越遠,過去的時光倒是在我面前越來越鮮亮,腳步聲越來越明顯,「咚咚咚咚」的腳步聲,震動著大地和六指的剃頭湯。聽,他們來了。但等他們真要來了,我又感到害怕了。他們正在迫害我呀。他們要跟我約法三章。兩章都不行。那麼你們為什麼不約九章呢?九章才顯得有文采和有光芒啊。大哥跟我約的三章有:一、離開故鄉就是離開故鄉,從古到今,離開故鄉的多了,你不是頭一份,也不是後無來者,女地包天花木蘭還代父去從軍呢,這也不算什麼;走就走了,走之前就不要再搞什麼告別儀式了。弄得悲悲切切的,容易給人一種錯覺,好象你的去國和去鄉不是自願而是我們迫害造成的一樣,這不光對我們的形象不利,就是對你,和你背井離鄉的初衷,不也大有違背嗎?這些就不要搞了。當然,我們這麼建議,都是為了你好。你可以聽,也可以不聽,這是你的自由也就是你常所說的人權。但這個世界上有你的人權,也得有我們的人權,如果你要搞這些,我們也不怕,但你必須按照法律程序提前申請。我們可以調馬隊嘛。我們怕它個啥子喲。──說到這裡,你的大舅爺,還故作輕鬆地睨了我一眼,將身子仰在了被垛上,將二郎腿架在那裡搖,觀察我的反應。二、臨走之時,即不搞儀式,這裡也包括我們所說的條二個問題:走就走了,也不要開新聞發佈會,搞接見記者之類的活動了──「儀式」一詞的含義包括任何的公開活動。你從打穀場可以路過,但請你不要停留,不要回答記者提出的任何問題。同時你還要記住,這裡也包括不要搞其它類似接觸記者和散發消息的活動,譬如就不要搞什麼書面發言了。想鑽我們約法之中文字上的空子嗎?做夢去吧,早給你提前堵上嘍。有話沒有了?有話就在這裡說。說完,倒乾淨再走。在這裡說還不算違法,一出這個屋,咱們可就軍中無父子和軍中無戲言了。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出門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將作為法庭的證言。看著現在我是你大哥,違背約法三章我們可就不算親人了。那時再在一起親也沒意思了。當然這還不是第二法的最關鍵所在。當你離開的時候,不讓你開記者招待會,我們跟你約不約,我們都有辦法;問題是當你告別故鄉之後,我們手裡的風箏線斷了,你的人生交到你自己手裡讓你把握之後,這時你開不開記者招待會,可就在你自己的品質和信譽了。你在這說好的,不開,不在我們的打麥場上開,但當你到了新的故鄉之後,在新的打麥場上,你又開了,開了不是說你新的故鄉好或是不好──你倒也不下車伊始,但你為了討你新故鄉的歡心,開始控訴起你舊的故鄉,這就沒有意思了。這就有點像剛娶了一個新姨太,在床上訴說你舊老婆的種種醜事和見不得人的情形,是世界上最不道德的事情一樣。一個人和一個有夫之婦上了床,還在那裡刨根問底問她以前在床上對丈夫的感覺──問是可以的,問題她也回答了,這就不道德了吧?人家綠帽子都毫不知覺地讓你們給帶上了,還不夠,還在那裡像兩個魍魎一樣躲在陰影裡對人嘲笑一番,你們自己的羞恥感哪裡去了呢?我們說的,主要是這個意思。離開故鄉之後,也不要開任何形式的記者招待會,不要發言,不要有任何拋頭露面的動作或者乾脆連想法都不要有。最好讓世界上的人,都有這樣一個錯覺,老三怎麼不見了?老三就真的從此永遠不見了。這樣我們才放心,才可能放你走。這是二。三,你不是要告別故鄉嗎?你不是在故鄉活膩了嗎?你不是要換一種活法嗎?你離開故鄉之後,就永遠不要再回來。你和故鄉從此兩不知。你和故鄉就這麼斷了線。你乾脆就忘了我們,我們也忘了你。故鄉就從來沒有你這麼一個人。你到外面之後,不管是對人口頭說,或是填表填到籍貫這一欄,都不許再提和再填延津。從此延津和你一刀兩斷。小劉兒倒是在文章中不斷寫到延津,延津也因此越來越出名了,但這個跟你老三沒有關係。你也不要因為你曾經是他的老舅爺,還要拿延津說事。小劉兒和你有什麼關係呢?不是一切都斬斷了包括任何的親屬關係嗎?你要這麼做,純粹是為了給曾經是你重外甥的臉上和作品上抹黑。到時候小劉兒再到法庭上控告你,我們可就管不著了。既然你告別了故鄉,你就像蛇鑽進了竹筒子一樣,永遠不能再回頭,你還要做好這種思想準備哩。世界上的人都有故鄉,沒有一個出處他和世界都相互不放心,現在好了,產生了一個意外,產生了一個沒有出處的人。你在世界上還真是卓爾不群。我們倒是在不經意或者如你所說的迫害你的情況下成全你了。嗚呼。就是這麼三條。希望你能答應。你答應了,你就可以馬上走人;你不答應,你就別想動窩。現在一切主動權都還在你手裡,但請你注意,現在在你手裡,停一會可就不一定在你手裡了。當然,我們也不會對你趕盡殺絕。活路還是要給人留的。如果你走了,有約法三章箍著,就好象一個潛在的政敵突然逝世了一樣,我們會大松一口氣;在這種輕鬆的氣氛下,我們一邊放心地剝著牛皮,一邊還要在你的屍體前,獻上一段美麗的悼詞。悼詞可以由秘書長劉老孬來念嘛。我們有這個有利條件。雖然你們之間身份懸殊太大,死者和生者八竿子打不著,但既然人已經死了,讓秘書長作為親屬出現,別人也不會說出什麼。悼詞曰:劉家老三者,年四十四,字蝌蚪,淑質貞亮,英才卓躒。初涉藝文,升堂睹奧;目所一見,輒誦之口,耳所暫聞,不忘於心;性與道和,思若有神;弘羊潛計,安世默識,以衡准之,誠不足怪。忠果正直,志懷霜雪;見善若驚,嫉惡如仇;任座抗行,史魚厲節,殆無以過也。鷙鳥累百,不如一鍔;使老三立朝,必有可觀。飛辯騁詞,溢氣坌湧;解疑釋結,臨敵有餘。不管任何人,只要得老三,如得龍躍天衢,振翼雲漢,揚聲紫微,垂光虹霓,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門之穆穆。怎麼樣,我們這鑒定作的還可以吧?對於你出門在外,到異地異鄉去尋找工作,不會有大的壞處吧?大哥就是這樣,大哥做到仁志義盡;臨走之時,我們只說好的,不說壞的。你敢說你在日常生活中就沒有缺點嗎?你是一個完人嗎?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但我們不說缺點,我們就是要把你打扮成一個完人和足赤。當然這也不是純粹為了你好,為了你好謀生和好找工作,我們還沒有那麼沒心眼和那麼善良;我們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給你和世界造成一種假像;讓你覺得自己還真是一個人才,真是一塊料;讓你不知天高地厚;對用你的工作單位呢?讓它一開始不知道你的底細,以為是個人才,人才難得;到了末了,才知你是一個草包,這時對你的失望,他們會把對整個世界的氣,都撒到你身上,藉以擺脫他們的責任和選人的無能。你在我們這裡禍害了半天,現在也借這個鑒定到別的地方去禍害禍害別人去吧。你在我們這裡上演了一場悲劇,到別的地方,也重演一次這樣的悲劇吧。任你折騰千里,逃不出我們的手心。以為風箏線斷了嗎?仍然在我們手裡攥著呢。千軍萬馬之中,我們取你的首級,如囊中探物。上路吧小子,你和我們,從此一筆勾銷。你出門不要回頭望故鄉,你不認識我們,我們也不認識你──這又是多麼好的歌詞;我們就是在集上碰面,也是相見不相識,形同路人。還要做小兒女態嗎?有那個時間和必要嗎?這一套都顯得過時了。我們說了這麼多,你還有什麼話說嗎?他們這時虎視眈眈地望著我。我這時啞口無言。我覺得他們說的還真是透徹,他們把話都說盡了,說絕了,我還說個什麼?但他們還是忽略了小小的一點,他們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最後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我可以答應你們的一切,我可以在你們背著我搞出的三章上簽字,我可以保證我不違反這一切;這你們可以放心和輕鬆了吧?但你們還是忘掉了小小的一點,我可以保證我自己,保證我自己不變化,但我不能保證歷史。誰能保證歷史會永遠不變、永遠按照你們的思路去發展呢?你們就能夠保證歷史嗎?你們的目光也太短淺了。我們在歷史面前算什麼?就是大海裡的一滴水,就是大槐樹下的一隻小小的螞蟻,就是草原上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就是大雨滂沱後的一團亂泥。我可以保證我在常溫下不變化,但是如果歷史和天氣、大海和草原,雨和雪,風和霜發生了變化,我們該怎麼樣呢?人在歷史和天氣、時間和空間面前,看似一個活物,其實算得了什麼呢?胳膊扭不過大腿。大海揚波,水珠能不跟著翻動嗎?大樹被雷劈了,能不涉及到螞蟻嗎?風吹草低,牛羊紛至遝來,它要低頭吃我們,我們能有什麼辦法?我可以臥薪嚐膽,但我不敢保證歷史。他們看似聰明,一切都想到了,但到頭來還是顯得幼稚和稚嫩啊。他們不知道世界還存在這樣一種辯證法:保證不變就是保證變,承諾了一切就等於什麼都沒有承諾。他們也是工人階級後院糞堆上的雞。他們自以為得計,在那裡把陷阱給我挖好了,豈不知這個陷阱到頭來裝的是他們自己。歷史就是一齣戲,怎麼不允許急轉彎和底朝天呢?舞臺下幾台馬燈,還有戴著氊帽的老頭在那裡賣瓜子和核桃仁呢。我吃著瓜子和核桃仁,一言沒發,就在他們的約法三章上簽了字。他們放心了,樂了,以為我上了當,他們可以安心地去剝牛皮吃牛肉了。我微笑著走了。這時他們又把我的微笑看成了傻笑。我傻笑著離開了戲院子和打麥場,把歡樂留給了他們。到頭來怎麼樣?我承諾了我自己,我在沒有違反我道德和人格、信譽和諾言的情況下,百年之後,又隨著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熱潮回來了。我是說過故鄉跟我已經沒有關係了,我永遠不回故鄉了,我真的去國和去鄉了,但是現在歷史發生了變化呀。故鄉已經是非故鄉了。我可以不回故鄉,我還不能隨人回我的非故鄉嗎?我回非故鄉,就是不回故鄉。過去的故鄉對我毫無吸引力,我見了它就沒得噁心;但現在故鄉日新月異地發生了變化呀;故鄉可以不去,世界的陌生之地也不讓我去嗎?當時你們的條件,不就是讓我去陌生的地方嗎?我沒有違反協議,違反協議的是你們。我的娘和哥,我的外甥和重外甥及你們的子子孫孫們,你們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們把我和歷史玩到了一塊。你們可以玩得過我,但你們玩得過歷史嗎?我是誰?我是歷史的代言人和歷史發展方向的代表者。我就是歷史。當然,在我為自己和為你們充當歷史的時候,我所吃的苦和受的罪,一肚子苦水,竟也是三天三夜說不完哪。這些暫時不說也罷,等我將來寫回憶錄的時候,我再盡情地敘發吧。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我比起歷史的許多偉人,我所受的這點苦,又算得了什麼呢?但從這一點出發,在歷史發生了變化也就是我發生了變化的時候,我敬請你們也不要把我當成過去的白雲蒼狗、過去的炊煙和老三了。你們也不要拿我的謙虛不當回事。說到底,我還是一個不太注重歷史的人,只是被你們逼得沒有辦法,才這樣不得已而為之。我日常重視的,還是潛存在生活中的、不被常人重視或容易忽略的富於詩意的東西,這才是支撐我活下來和繼續活下去的最根本之所在。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常青。日常中枯燥的,詩意是支撐我們的酒精。我是一本打開的大書,這話多麼富於性感和有令人想操刀一快的感覺啊。三月不聞肉味,三月不知酒醉,臥薪嚐膽的我,就該掩面啼哭了。沒有醉酒的人,不知灌了黃湯挺屍去的必要;不喝得打了開,不知喝滑了口哪裡收得住的感覺。告別和返回故鄉都沒有意義,它的意義僅僅在於這些告別和返回──你告的和返的有沒有詩意。我知道你姥爺最後成了一個歐洲學者,歐洲學者在研究東西的時候不都是死心眼和愛鑽牛角尖嗎?我現在也學你姥爺一次:我在歷史的長河裡重視的是詩意而不是意義。理解了它們之間的區別,也就理解和把握了世界上的一切。它也許是沒有意義的,但它是富於詩意的,我覺得這本身就是最大的意義了。人生自古傷離別,我要在我百年之前離開和告別故鄉的時候,借這個機會,搞得它既有意義,又有詩意。我要一箭雙雕,一石雙鳥,以給我以後的臥薪嚐膽和漫漫長夜增加點乾糧和水。有了乾糧和水,也就兒行千里不擔憂了。故鄉,在我離別你的時候,你可以拒絕我的一切,但不要拒絕賦予我詩意吧。果然,故鄉沒有拒絕和辜負我。或者說,是我把這個離別搞得有聲有色,千古絕唱,和故鄉沒有什麼關係;故鄉在這裡只是一個載體。在這個故鄉我是這樣,其實換個地方我也一樣,客體在我面前已經沒有意義。在田野上和大漠上唱歌的,只有我一個人了。或者乾脆連人也沒有了,只有聲音、雲板、二胡或者琵琶。大漠炊煙直,長河落日圓。這時哪裡有人呢?人在這樣的情景面前,已經不算什麼了。人對於藝術,已經越來越不重要了。什麼性格、人物、典型和經典,在我浩瀚的心海面前,顯得多麼膚淺和不重要。重要的是情緒,是心緒,是離別和傷懷,是永遠得不到的團圓和永遠打不開的身體和書。小劉兒的書為什麼還有一點點取之處呢──當然從整體上來說那也是些膚淺和照貓畫虎之作,要說還有什麼可取之處,也就是在他的書裡面,所謂的人,竟都全部變成了符號。歷史發展到這一步,在講天賦人權的時代,是不容易的。是化了許多鮮血和代價的,在這一點上,我們爺兒倆的心思倒有些相通。世界上相通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當然,我們倆的相通,也是表面上的相同:只是意義上的相通,而不是在詩意上的相通。但能達到這點共識,在世界上已經很不容易了。為了這個,小劉兒,我親愛的重外甥,我們拉拉手吧。他拉了拉我的手。他的手還真是濕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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