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震雲 > 故鄉面和花朵 | 上頁 下頁
七二


  聽聽,這能不讓我肝腸欲斷和對你們發生不共戴天和不共戴故鄉的仇恨嗎?小母牛被你們殘害死了,親人沒有了,知心的朋友走了,我有話無處說──要女朋友幹什麼?黑燈,做伴兒,點燈,說話兒;現在油燈被你們砸粹了,牛被你們害死了,故鄉的夜,永遠成黑暗了,我還留在你們身邊幹什麼?故鄉是什麼?故鄉就是我的母牛;母牛沒有了,我哪裡還有故鄉呢?故鄉是什麼?故鄉竟成了夢中的溫柔富貴,所以我要背井離鄉。對於我的背井離鄉,我和你們之間,也是一場天大的誤會。我背井離鄉有我內在的不足為外人道的深刻原因,你們卻以為我是一種膽怯。更有粗俗的白螞蟻和豬蛋之流,以為我是找不著媳婦,只好和小母牛苟且;現在被人發現了,揭穿了,羞愧難當,無臉見人,無顏再見江東父老,所以抱頭鼠竄和銷聲匿跡了。我能說什麼?我只有大悲不言和大辯不語。我已經懶得與你們分辨了。但你們把我這種懶得分辨,又當成了一種默認。這是誤會之中的又一層誤會。我就是忍受著這麼多重的屈辱,一個人坐在天井裡望天呢。我聽說呂伯奢也在借著同性關係者回故鄉在那裡談自己的辛酸、歷史的誤會、他所蒙受的不白之冤,但他的辛酸和冤屈,十分中哪裡比得上我一分呢?如果他都可以借機翻案,我又該怎麼樣呢?歷史欠人的賬也太多了。但我也有點佩服老呂。雖然我生前並看不起他──他也就是一個俗物罷了,但這些年的冤屈,也把他給鍛煉出來了呢。冤屈就像女大十八變一樣,也能把人鍛煉得和以前沒起子的時候判若兩人呢。過去的老呂可是有點窩囊,我估計和老曹搞同性關係的時候也就是充當個女方。但他現在被歪曲的歷史鍛煉得,也知道什麼是大什麼是小了,也知道有一個歷史的機遇,可以使我們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人有重見天日和平反昭雪的那一天了。現在同性關係要來了。話兒可以從頭再說了。故鄉可以重新評價了。我們也可以說一說故鄉是什麼了。歷史如同一個輪盤賭,轉了一圈,又轉到了我們面前。我們成莊家了。你們說了幾百幾千年,現在該輪到我們了。過去的一切冤屈,現在都成了新時代的個人資本了。太陽出來了。今天的太陽就真是新的了。我們長出了一口氣,喝了一口茶,說吧。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說到哪兒算哪兒。從這個意義上講,你們的飛機,就在天上多停留一段時間吧。總不能在我受了比別人重上十倍冤屈的時候,現在他說了而不讓我說。浪費你們的航空油是活該。本來說上一個鐘──就像洗桑拿計時一樣──就夠了,我偏偏說上和洗上十個鐘來糟蹋你們一下──寧肯我為此暈倒在澡堂子裡。你們物質上的浪費,比起我精神上這麼多年的磨損,又算得了什麼呢?當然我還不想把我和老呂混為一談。不能因為大的歷史趨勢的變化,大的歷史改道的正確,大路朝天,我們就可以忽略具體和本質方面的差異。如果是這樣,我們不就又犯了我們的敵人所犯的錯誤了嗎?我們不能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再製造歷史所製造過的新的悲劇。我與老呂是有區別的。這個區別不單是我剛才所說在冤案的輕和重、多和少、左和右、上和下這些方面,而是從同性關係的前驅和先鋒的角度,我們兩個還有本質的不同呢。如果把我和他在這方面混為一談,那就是歷史的倒退和新的冤案的開始。雖然我們都是歷史的先驅,但我和他並不在一個層次,我們之間還有一個父與子、源與流、本與枝、頭與腳的區別。你們搞來搞去,不管是異性關係也好,同性關係也好,不都是在人和人之間嗎?現在還當作一個時髦,要重回故鄉,光宗耀祖,豈不知這在我面前,算得了什麼?幾百年前,我就跳出了這個歷史的局限,開始搞生靈關係了。你們在我面前,也就是一個幼兒園。都說歷史不管怎麼發展,人人都有階級和時代的局限,我也是奇怪呀,我怎麼就沒有這些局限呢?我思想中怎麼就沒有這些框框和道道呢?也許我當初搞是盲目的,但你也不能排除那是一種混沌未開的先知先覺呢。如果現在老呂說他是即將到來的同性關係者的祖先,那麼我就是祖先的祖先了。我才是先鋒和後現代、同性關係詞語和話語的鼻祖呢。在這種父與子區別的前提下,就更不用說那個也想借機撈一把稻草的柿餅臉太后了。她頂多只能算是我的一個重孫女。歷史機遇一到,他們還要翻案,那麼我呢?不就更該由九天之下一步登到九天之上了嗎?從這個角度出發,白螞蟻和小劉兒對故鄉的評價,不就更加原形畢露和顯得膚淺了嗎?風化的蒼蠅和蠓蟲,就是一撮塵埃;風流絕代的小母牛,雖死猶生。我是一個有詩人氣質的人,除了以上概念的評價,我所在乎的,還有生活中那些可以留在記憶中讓人怦然心動的事情。正是這些讓人怦然心動的事情,能夠讓老牛倒草一樣讓人回想和咀嚼,才支撐著我度過那些失去母牛的暗無天日的歲月。沒有這些反芻,我可能就活不到現在。為什麼現在的詩人都時髦自殺呢?正是因為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或生活在他們心中沒有留下太大的詩意。詩人活得沒有詩意,他怎麼能不自殺呢?我建議他們是要搞一點生靈關係的,最差也得像老呂一樣,搞一搞同性關係,不然心中無母牛,心中無關係,在一片黑暗和沒有油燈的情況下,他們除了以自殺來給詩和黑暗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以自己的血來給黑暗塗上一層新的顏色,別的再沒有什麼選擇了。但我忍辱負重這麼多年,我就沒有自殺。這要感謝我的小母牛,這要感謝我和小母牛相處的那些日日夜夜。啊,我的牛,一想到這一點,我還有什麼活不下去的呢?我還有什麼想不開的呢?她固然是被你們給迫害死了,但她還活在我的心中。她在我的心中,永遠不死,雖死猶生。有的人死了卻還活著,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她死了以後,一家人還圍著我商量吃不吃牛的肉,假惺惺地讓我替他們拿個主意。我笑了。因為這個笑,他們又與我發生了誤會,從另一個角度又說我感情零度和沒有心肝。但我的看法又與他們不同,當我看著死去的牛,將我的頭巾蓋在了她的臉上,撒完最後一滴淚後,我已經覺得這個牛和我沒有關係了。我的牛已經在世界上不存在了。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我的牛已經到了我的心中。地上躺的已經是別的牛了,是一具牛的屍體罷了。屍體是沒有靈魂的,任何一頭牛,都會有這樣一具僵屍。既然這具僵屍跟我沒有關係,何必問我?我何必非要回答?我不是一個愛管閒事的人哪。我苦苦經營幾十年,我在你們心中,就是這樣一個印象嗎?我拒絕回答這個問題。拒絕回答問題的最好辦法,就是莞爾一笑。我在你們面前不悲傷了,你們不值得我悲傷,我微笑著看世界。但他們把我的這點瓦釜雷鳴的微笑,又當成了對世界的傻笑。他們以為我氣胡塗了。老三,你氣胡塗了吧?你親愛的人死了,你心上的人死了,你痛苦到了極限,你沒有哭,就只有笑了;誰都有這種時候,這個我們懂;就算是你的小母牛死的不明不白,就算是你的小母牛是我們給迫害死的,現在我們又要吃這頭牛的肉,你可以恨我們,你有這個權力;你可以打我們罵我們,暴跳如雷,這我們都可以理解和接受,但你就是不能笑,你嚇著我們。但我仍然這麼笑,而且我還說話了。我說:

  「吃吧吃吧,你們吃吧,一頭牛,死都死了,想吃就吃吧。這和我沒有關係。如果非讓我提一個建議,別人吃牛肉都是清燉或紅燒,我建議你們燉了以後再鹵一下。鹵著吃有滋味;當時吃不了,剩下的肉放得時間也長。放到冰箱裡,什麼時候想起來,拿出來就可以用刀切幾片吃。肉切得薄薄的,放上些許蔥絲、薑末和蒜汁,滴幾滴麻油,說它是牛肉,就是牛肉;說它是驢肉也可以亂真。自己吃不完,可以推到集上去賣,也是一筆收入。油紅大傘一支,掛驢頭賣牛肉,除了賺錢,還有一種欺編世界的成就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和小母牛搞生靈關係,對於你們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嘛。小母牛的最後的死,也不是沒有一點意義嘛。下手吧兄弟,剝牛皮吧。如果牛還在活著,還有一個誰當劊子手的問題,現在好了,它不明不白地已經被你們給害死了,責任成了大家的──一旦責任成了大家的,不就等於沒責任了嗎?顧慮已經排除,你們這點手腳,做得還真是漂亮。以前我還真小看你們了。你們單個人看起來沒有什麼,誰知聯合起來,還真成了一支力量和從中湧現出了智能。真是三個臭皮匠,合成一個諸葛亮,以後再遇到這種情況,我還真不能這麼大意失荊州。我要將這一點心得寫在我袍子的內襟上,以志備忘。現在躺在你們面前的,就是一頭普普通通的死牛,不要有什麼擔心了。你們敢在背後給她下毒手毒死,就不敢在我面前把她給剝了嗎?你們如果是這樣一個群體,我就像剛才佩服你們一樣,現在可要看不起你們了。下手吧,劊子手,你的手為什麼發抖?倒好象是我殺你而不是你殺牛了。你們不要後退。逝者已去,活者也成了空皮囊;你們要想安安靜靜殺牛,其實也好辦,只要你們答應我一個條件,那就是:牛都這樣了,故鄉沒有了,我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在這黑暗和透不過氣的天空之下,給你們的親人一條活路吧;讓我出走,讓我背井離鄉吧。這既遂了我的願,一輩子再見不到你們,從此你們也就拔了眼中釘肉中刺,故鄉不就成了清一色嗎?你們馬上不就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剝牛了嗎?這樣一舉兩得的事,我們何樂而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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